秘书居然说还在等自己电话,十六楼是要刷卡才能上的。
心里便埋怨了自己,真是蠢的可以,路上只催了言东快些,却不曾想章书记的级别,常人怎能随便出入?想省了事,偏又省出个幼稚!
楼道铺了厚厚的地毯,深咖色的装修也不似病房的模样,倒像是宾馆的风格,每个房间门边都有一个暗黄色的灯带,时而亮起,便有一个护士悄无声息的走来……碰见两人,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侧身让在一旁,秘书也只是点了点头。
“章书记怎么样?”,温言奇不禁屏住了呼吸,压低了声音问。
章书记秘书也小声道:“还是老毛病,这几天心脏不太舒服,趁着两会,就请了假做个全面检查……”,说着停下了脚步,轻轻的推开了一扇门,说了声:“就这间,温书记先进,我在外面……”
温言奇道了谢,秘书又悄无声息的关了门。
外屋围摆着几组沙发,暗红色的茶几上放了几盆认不得的绿植,暗香扑面而来。温言奇放下了提溜的水果和花篮,轻轻的敲了敲里屋的门,推开门去……
章书记半躺在病床上,冲温言奇挥了挥手,护士刚拔了针管,小声对章书记嘱咐:“您多按一会儿,晚一会儿带您去做造影……”,转身对温言奇笑了笑,轻轻关了门。
几个月没见,章书记的头发竟半数已白,虽然微笑着,但仍掩不住疲惫的神色……
“坐啊……站着做什么?今天不是报到吗?怎么有时间过来?”,又指了指旁边对温言奇说:“那边有水,想喝自己倒……”
温言奇找了章书记的杯子,添了水放在一旁。
“刚才听侯处长说,您心脏不舒服?要紧吗?”
章书记不在意的说:“也没什么,就是总觉得胸闷,关丽嚷嚷着不放心,前天做了ct,说是血管堵了,等会儿再做个造影看看,老了……血管没弹性了,都这样。”
温言奇忙说:“那就要做支架的,心脏血管堵了可不是小事……其他都还好吧?”
“嗨……”,章书记拍了拍身子说:“无非就是糖尿病,血压高,还能有什么,哦,对了,再就是腰椎键盘突出,反正是该坏的零件差不多都出了问题,往大了说都了不得,往小了说,其实也没什么,常年坐办公室,生活又不规律,不得病也难……”
“那就做个全面检查,其实您说的也对,现在医疗发达了,这些也算不得什么,都能治的,但心脏还是要注意,该放支架的要及时放上,可是不能马虎……前些年云州有个老同志,早期晨跑,突然心梗……”,说着又赶紧顿住,章书记已经说心脏有问题了,自己还扯个心梗出来做什么?
章书记却坦然的笑了笑道:“死了是吧?不检查也不知道,再加个跑步,哎……命里注定啊……也没办法”。
一句命里注定又让温言奇想起了孙立的那套理论,但凡有一个环节对不上,都不是这样的结果,这样一看,还真是如此。
温言奇尴尬的笑笑。说:“上午刚回来,明都的风是真大,呼呼的吹的人脸生疼……章书记出院后,不如多休息几天,带关老师到云州来泡泡温泉,去去寒气,再去海棠峪住几天,别看那边也冷,却没有明都这么大的寒风,空气也好……”
“到时候再看吧,以后也就剩下休息了……”,章书记叹了口气,眼神涣散,顿时失去了光泽。
半晌又仿佛回过神来,冲着不明就里的温言奇笑了笑,才说:“我的事已经定了,给了个留党察看,降职到副厅级,本来让我去人大哪个委员会,后面我想,与其去人大等退休,还不如直接退休算了,反正按工龄算,早都超了的,就找了省领导,还好,他们也同意,这次两会后,就算彻底自由了……”
“降到副厅?”,温言奇惊道:“怎么能这样?没多大的事嘛,况且又是关老师背着您拿的,再怎么说也不能到副厅吧?这成什么了……他们还有什么证据!”。
章书记却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也想通了,再怎么说也是关丽惹的麻烦,我不承担又有什么办法呢?省委钱书记、许书记也同我深谈了几次,没有管教好家属,理应问责,至于降到哪个级别倒不重要了,已经退休了,谁还认你是副省级还是副厅级,还不是糟老头一个?”
“那也不能这样搞!”温言奇仍旧觉得气愤,就像孙立说的那样,章书记这个级别,区区二十万,算得上事?那杨兆文知道的都已经过百万了,非但不降级还他妈的升官了!怎么换到章书记这里就搞成这样?居然还有个留党察看!看什么?要依法了就他妈统统依法来,不依法了就别他妈扯其他的,有后台的,自己拿都没事,没后台的,家属拿了反倒有事了,怎么能让人心服口服!不公平,他妈的不公平!
温言奇心里咒骂了好几遍,脸上便气呼呼的,鼻子里的气息也愈来愈重。
章书记默然,半晌,突然又呵呵的笑了,“言奇,不瞒你说,这几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劝说我想开些,人没事才是最好的,其他的都是过眼烟云,不值当如此苦恼。我也想了,就是不出这个事,要不了三四年也就退了,只不过以如此的方式走了,脸面上不好看而已。其实,转念一想,我们这个世道还不是人走茶凉?早退晚退不一样要退?更何况这么多年,我也累了,落得一身病,也该休息休息了。唯独你一个,反倒说这样不对……”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可以接受的事情,到你这里就成了不可以接受?”
“这不是能不能接受的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能说是两口子,就想当然,管教不好家属,家属也不是三岁小孩,怎么管?天天盯着?没法管!光棍一个就好了,但结了婚的,总不能让离吧?”,温言奇气呼呼的说:“我也不是说他们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但凡事总得讲证据吧?总得讲公平吧?”
“公平?……”,章书记疲惫的笑了笑,“你啊……还是没有参透,无论什么时候,公平都是相对而言的,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你作了这么多年的县长、县委书记,在你的治下,有绝对的公平吗?我想没有!有的只是相对或者说尽可能……你说是不是?”
“我……”温言奇想反驳说有,但脑子里马上出现了杨兆文,李国胜,或者向继远,或者高文勇,再或者前段时间的交通事故,又觉得没了底气,直不起腰来,连法办了治超点的几个蛀虫,张相伟都表示了不应该的意思,更何况所谓的公平?
温言奇顿时觉得气馁,败下阵来,那种有心无力的疲乏感觉再次席卷全身,言传不得……
章书记缓缓的拍了拍温言奇的手背,叹了口气道:“不计较了。其实,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适应,让所有的事情看起来勉强说的通,不要那么明显,说来说去都是权宜之计……已经这样了,就过去吧,我在章浩他们小区看了套房子,等出了院,就搬过去,住在一起相互照顾起来也方便……”
温言奇还想说什么,却被章书记打断。
“现在看,当初把你放在云州还是对的,你有想法,有魄力,也有口碑。但是,我还是想对你说,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遇上不顺心的事,还是少去争,争得了一时,争不了一世,无论什么事,当时看似乎了不得,但时过境迁就会发现,没有过不去的坎。”
“你可能觉得我遇上了这个事,就变得很消极,其实并不是。很多年前我就这样认为了,总有人以为作官是多么风光的事,出门上车,进门上桌子,动辄前呼后拥,一言九鼎。他们这样想,只是看到了风光的一面,但这样的风光又何尝不是暂时的?而且真正权力在握的人又有几个呢?从古至今,多少人挤破了头往权力的路上挤,好不容易挤进来了,想做事的多方掣肘,不想做事的尸餐禄位,生前劳心劳神,死后遭人非议,善始善终的又有几个……”
“现在想,其实我们所遇到的困难多半都是虚妄的,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阻力,总会制造出很多的麻烦,时间长了,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疲惫,让你浑身使不上劲。怎么办?去争个头破血流吗?你争的过一个人,争不过两个人,争的过两个人,争不过几个人,多方利益纠缠在一起,纷繁复杂,想理出一个头绪来都很难……可当我决定放下执念,不争的时候,事情反倒顺畅许多,称赞、肯定接踵而来。”
“总有人单纯的以为搞几次教育,谈几次话就能解决根本问题,这可能吗?几千年养成的这种习惯已经成为约定俗成,你想动它,动狠了,马上就无人做事了,动不狠,又成了形式主义,隔靴搔痒。现在想来那些外国人,动辄在议会上扔靴子、扇耳光,倒觉得轻松,起码人家真实,该骂就骂,该打就打,矛盾也好,不满也好,都放在了桌面上,哪里像我们?桌子上从来都是和和气气,唱高调,讲团结,其实不真实,很不真实啊……”
“言奇,你的路还很长,千万不要给人留一个固有的形象,万事要学会变通,能做的事很多,现在做不了,就等一等,再看看……”
章书记扭过头来看了看温言奇,又说:“无论什么事,于公于私,都要记住,要保护自己……”
这些话,章书记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本已坐起的身子,又无力的靠在了床上,怔怔的看着屋顶,那里就像是在演一出精彩的电影或连续剧,深深的吸引着章书记的目光,可没多久,他的眼神就又涣散了,就像在位的时候,无数次坐在主席台上,缥缈的扫视这眼前的一切,迎接到的目光就会笑,就会坐直些,就会拿起文件祥加审视,可这个目光又不经意的划过,始终是空洞和深藏不露的……
虽说职位同章书记差的悬殊,但温言奇明白,就像其他退休的老领导一样,越高的领导,到最后注重的还就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时的下属以后会不会再拨自己的电话,曾经的治下会不会谈起自己……
每年春节前,县里都会组织老干部座谈会,说说今年做了那些事,明年要做那些事,与他们有关吗?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你说了、做了,同不说、不做的结果又大相径庭。大多数老干部们总是认真的看着手里的报告,时不时的还提几句意见,你若认真的解答了,再回忆回忆他们的往昔峥嵘岁月,得到的必定是人前人后的肯定。
所以说,像哄小孩一样,老干部工作是最好做,而且是见效最快的。
但反过来说,当你夺走他们现在所能享受的一切,愤恨之心就溢于言表了。
眼前的章书记即将变成众人口中的老干部,谢幕的方式偏偏又如此不堪,失落之情、困惑之情可想而知。
章书记说要讲变通,岂知自己也想变通,但这个变通总得是主动所为吧,像这些年来遇到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一步一步的逼着你变?这样的变还叫变通么?
势单力薄就是变通的理由吗?
一个人的老态不是发须变白,也不是皱纹沟壑,而是眼神的无力和空洞。少年时的眼珠瓷白,中年时的淡黄,再到老年的浑浊,有神时的目光如炬,无神时的目光涣散。
眼前的章书记竟如此苍老……
脑子里又闪现出和孙立那晚的畅聊,那一晚两人无能为力,现在仍是两人无能为力。温言奇几次想问,是不是唐斌使的坏,可话到嘴边,又深深的咽了下去。是不是他又能怎么样呢?
既然一切无法挽回,又何必再徒增烦恼?
只希望章书记能真如自己所讲,看的通透豁达,忘掉所有的烦心事,让这些事都过去,否则,真能折磨死了后半生……
等到护士再进来的时候,章书记又换了笑脸,冲温言奇摆了摆手说:“赶紧忙去吧……”
温言奇只得起身,道了句:“我过段时间再来看您……”
刹时,章书记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爽朗的笑了笑说:“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过些日子,我和老关过去,你好好看!”
挤了笑脸出来,掩了门。通道尽头,侯秘书像是打电话的样子,只是冲自己摆了摆手,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温言奇明白,章书记还是没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