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第四天终于停了。
太阳钻出了云层,可是没精打采的,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的感觉,整个城市仍然被皑皑白雪覆盖着,所有肮脏丑陋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然而,这种美丽是虚假的,可悲的,只要稍加注意,你就会在某个角落里发现冻死的乞丐,以及他旁边奄奄一息的同伴。
东洋鬼子在上海实行严厉的经济管制,饭馆生意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气的影响,这天一整天都没几个客人来,再开下去只能多花电费,沈方吩咐提前到8点钟打烊。
两个伙计走后,沈方里外检查了一遍,又对睡在店里的阿牛叮嘱几句,然后下班回家。
崇德坊离沈记饭馆并不远,走得快一点,二十来分钟就到家了。但今天路上又湿又滑,不得不格外当心,所以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望见崇德坊的砖雕门楼。想到外甥女可爱的笑脸,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他看见有个人迎面朝他跑过来,边跑边回头,显得很慌张。快要到他近前的时候,那人突然脚一滑摔倒在地,口中啊呀喊了一声。他这才发现是个女人。
他伸手把她搀扶起来,想要继续走自己的路,不料那个女人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先生救救我!救救我!”
她的声音里充满恐惧。沈方吃惊地问:“出了什么事?”
“有坏人在追我!”她颤抖着说:“先生救救我!求你了!”
沈方举目望去,前方果然有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在晃动。
他这人向来胆小怕事,有麻烦能躲就躲能绕就绕,但此刻他却不知哪来的勇气,想都没想就说:“跟我来!”
他带着那个女人跑进崇德坊,又连拐了几个弯。
那女人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不……不行了,跑不动了。”
沈方同样累得够呛,咳嗽着说:“甩掉他们了,没……没事了。”
两个人弯腰捶腿,像两只大虾似的,头对着头呼哧呼哧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那女人感激地对沈方说:“先生,谢谢你了。”
在沈方听来,这一声谢谢与平时所说的同样两个字意义完全不同,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骄傲。他摆了摆手,豪迈地说:“不用客气,这是男人应该做的嘛。”
女人说:“不,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你一样勇敢。”
沈方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跟勇敢二字挂上钩,他有点难为情,嗫嚅道:“瞧你说的,太夸张了。”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几秒钟。
在白雪的反射下,光线昏暗的弄堂比平时亮了不少。沈方见面前的女人大约四十岁上下,体态丰满,皮肤白皙,圆眼睛薄嘴唇,鼻子带点钩,谈不上漂亮,但也不难看。她说话带一点苏州口音,软软糯糯的很好听。
沈方想再跟她说些什么,但又不知怎么说,踌躇之际她先开口了:“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沈方一愣:“是吗?不会吧?”
“肯定见过,我有印象。”
女人沉思了一会儿,小声喊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沈记饭馆的老板,我在你店里吃过饭!”
原来如此。沈方想,这是很有可能的,店里来来去去那么多客人,我不认识别人,别人也许认识我。
女人高兴地说:“危急关头碰上你,真是太巧了!谢谢你哦沈老板!”
“别谢了,再谢我就不好意思了。”沈方说:“你待在这里,我去弄堂口侦查一下。”
侦查的结果,外面一切正常,那两个歹徒已经没影了。他这才放心地送走了那个女人。
这算是一场小小的奇遇。这天夜里他因此没有睡好。他平淡如水的生活难得地染上了一丝色彩,玫瑰的色彩。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第二天他就把那个女人忘了,该干嘛干嘛,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然而,那个女人却没有忘记他。
这天中午,她带着一盒桃酥饼、两包云片糕,到沈记饭馆来酬谢沈方。这下沈方见义勇为的事迹在饭馆里传开了,客人们纷纷挑大拇指,对他表示钦佩,弄得他面红耳赤。
客人中有个姓白的,也住在崇德坊,他爱开玩笑,而且没轻没重的,人送绰号白大嘴。此刻他又忍不住了,站起身喊:“各位、各位,我说两句。我跟沈老板是从小光屁股玩大的,知道他是出名的老鼠胆,树叶掉下怕砸破头。此番老鼠胆忽然变成了老虎胆,道理何在,你们知道吗?”
客人中还有另一个崇德坊的邻居,名叫张大顺,他接过了话茬:“听你的意思,好像你知道?”
“那当然!”白大嘴大言不惭:“我白大嘴是出名的万宝全书,没有我不知道的!”
张大顺追问:“那你说道理何在?”
白大嘴摇头晃脑:“其实很简单,四个字,色胆包天!”
一阵哄堂大笑,震得窗玻璃咯咯响。
白大嘴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说的对!说的对!”
“没错!一针见血!”
“这很正常,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大伙嘻嘻哈哈,挤眉弄眼。都是老邻居,平时玩笑开惯的,一点都不顾忌那个女人也在场。
沈方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堪,走又走不得,红着脸站在那儿,不停地用围裙擦手。
白大嘴拍拍沈方,又朝那个女人努努嘴:“喂,你傻站着干嘛?人家大老远的跑来,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太不礼貌了吧?”
“都怪你!”沈方一肚子没好气:“尽胡说八道,坍我的台,害得我头都晕了!”
白大嘴推着他说:“好了,别啰嗦了,快过去吧。”
沈方期期艾艾的走到那女人面前,说道:“你大概午饭还没吃吧?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谢谢你。”女人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说:“我走了,再见。”
沈方一脸尴尬:“那……我就不送你了。”
白大嘴捅了他一下:“你真是的!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她肯定没吃过,快把你的招牌菜端出来!这位太太,你请坐。”
那女人说:“不不,我还有事,真的要走了。再见沈老板。”
她捋了捋又黑又浓的头发,拿起自己的小皮包。
就在这时,店门忽然被推开了,只见歪嘴婆甩着花手绢,一扭一扭地走进来:“哎哟哟,今天生意这么好啊!沈老板,恭喜发财哦!白先生、张先生,你们俩也在……”
话没说完,她的目光忽然定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咦,这不是朱太太吗?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女人脸刷的红了,深深的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