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嘴婆五十多岁年纪,姓名不详,生一张瓜子脸,但可惜上下颠倒了,也就是上头小下头大,看着有点怪异。
她脸上的皮肤也不寻常,像吕松纸一般黄而韧。她瘦瘦的,但很有精神,两只眼珠子滴溜乱转,走路屁股一扭一扭,手上的花手绢跟着甩来甩去,十分妖娆,显然年轻时也曾风流过。
歪嘴婆是她的绰号,其实她嘴并不歪,只是做了不少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是个麻烦制造者。常言道,轿夫的腿,媒婆的嘴。所谓“歪嘴”就是胡言乱语的意思。
歪嘴婆这个绰号她当之无愧。她这张嘴太厉害了,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举个例子,据说她曾经给一个姑娘做媒,说男方很有钱,而且长得一表人才,眼睛虽然有点小毛病,但一点都看不出来。
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姑娘很感谢歪嘴婆。不料嫁过去才发现,那男人竟然是个瞎子!
姑娘跑去找歪嘴婆算账,歪嘴婆不慌不忙道:“怎么能怪我呢?我早就告诉你了,他眼睛有毛病,一点都看不出来,没骗你呀。”
姑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得差点上吊。当然了,这只是弄堂里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难以断定。
歪嘴婆和贾半仙有不少共同点,其一,都是大嘴吃四方、出口不认账的人;其二,她也把沈方当成唐僧肉,想要从他身上发点小财。于是就在林浣芝改名为林媛媛的同一天,歪嘴婆冒雪冲风,一扭一扭的来到了沈记饭馆。
她走到沈方面前,拿花手绢朝他拂了一下,嗲声嗲气地说:“哟,沈老板,你正忙哪?”
她的声音很清脆,宛若少妇,跟那张又老又黄的倒瓜子脸实在不相配,让人毛骨悚然。沈方冷不丁被吓到了,哇的喊出声来。
歪嘴婆的花手绢甩到他脸上:“干嘛呀沈老板,一惊一乍像见了鬼似的,不认识我了?”
沈方一肚子没好气:“我说歪嘴婆,你讲话别这个样子好不好?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歪嘴婆一听就不乐意了。
“你这叫什么话!”她叉腰瞪眼,手指头戳到了沈方鼻子上:“我这个样子怎么啦?啊?怎么啦?倒退三十年,追我的男人排长队呢,像你这样的我连瞧都不瞧!”
“哼,不瞧才好呢,谁要你瞧!”
沈方咕哝着,继续算他的账。
歪嘴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懊恼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朝沈方身上靠过去,声音又变得甜腻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沈老板为人还是挺不错的,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是个过日子的人。要是你现在追我的话,我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沈方往旁边挪了挪,拱手道:“谢谢。不敢当。”
“怎么?嫌我老了?”歪嘴婆搔首弄姿地说:“我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看不出来?”
沈方说:“大概我眼睛花了,反正我没看出来。”
“哼,木头疙瘩!”歪嘴婆甩了甩花手绢:“玩笑也开够了,说正经的吧。沈老板,你一个人过不觉得寂寞吗?”
“不觉得。”沈方说。
歪嘴婆嬉皮笑脸:“我再问一句,要是有个漂亮的小寡妇在你面前,你追不追呀?”
沈方白了她一眼,只管闷头打算盘,打得噼啪响。
歪嘴婆抓住他的手:“别打了好不好?沈老板,你先停一停,我有正经话跟你说。”
沈方讥讽道:“你还有正经话?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什么东边西边,我说的全都是正经话。”歪嘴婆脸不红心不跳:“算盘先别打了,噼里啪啦吵得我脑袋疼。”
沈方甩开歪嘴婆:“你管你说,我管我打,不碍事。”
歪嘴婆索性抢走了算盘:“别打了,你好好听我说。我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冒着大雪一步一滑的赶过来,还差点摔个跟斗,天底下上哪儿找我这么热心肠的人啊!”
沈方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要是没有钞票进账,你还会这么热心吗?”
“钞票?钞票当然是要的,否则你让我喝西北风啊?”歪嘴婆笑眯眯说:“况且你好歹是个老板,还怕拿不出钞票?”
沈方说:“我是个穷老板,勉强混口饭吃。”
“得了,别大脚装小脚了,谁不知道你沈老板是崇德坊里的这个。”歪嘴婆朝沈方竖起大拇指。
沈方冷冷道:“就算有钞票也不能往黄浦江里扔。”
“这算什么话!”歪嘴婆连连摇头:“讨老婆可是人生大事啊,花点钞票难道不应该?”
沈方把算盘从她手上夺了回来:“这些年我没老婆也过得挺好,不想花这冤枉钱!”
“我说你呀,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歪嘴婆撇着嘴,把手上的花手绢连甩了好几下:“你看看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弄得像根老黄瓜!你是个光棍,藏那么多钱干什么?没儿没女的,留给谁去?留着给自己买棺材?”
沈方啐道:“呸呸呸!乌鸦嘴!你才买棺材呢!怎么说话的!”
“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嘛。”
歪嘴婆侃侃而谈,这些话都是她的职业语言,说过不知多少遍了:“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没有把沈家的香火传下去,就是沈家的罪人,将来百年之后,你还有脸去见沈家老祖宗吗?”
沈方嘀咕:“有脸没脸关你什么事。”
歪嘴婆继续拿这个题目做文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真的是替你着想。你已经四十多奔五十了吧?这年纪再不成家就来不及了,难道你真想让沈家绝后?”
沈方很不耐烦:“够了够了,这话我不想听,你跟别人说去吧。”
阿牛走过来,帮师父打发这个讨厌的女人:“歪嘴婆你来吃饭?早市已经结束了,午市还没开始呢,走吧走吧。”
“你啰嗦啥!我偏不走!”歪嘴婆跺了跺脚:“给老娘泡杯茶来,老娘说了半天,嘴都说干了!”
阿牛朝她扮了个鬼脸:“对不起,茶叶没有了。”
“来杯白开水也行。”
“没有白开水,只有自来水。”
“滚你的蛋!小赤佬!”歪嘴婆气呼呼地说:“让老娘喝自来水,想让老娘拉肚子啊?”
阿牛哼道:“这么多废话!爱喝不喝!”
歪嘴婆骂道:“小赤佬!你有种别讨老婆,别来求老娘帮忙!”
“我绝不会求你的,”阿牛说:“我要讨老婆自己找。”
歪嘴婆冷笑道:“阿牛,不是老娘瞧不起你,就凭你这德性,自己找只能找个大嘴巴水泡眼弹簧腿的老婆。”
“你说啥?我听不懂。”
“你真笨,这都不明白?找个癞蛤蟆呗。”
阿牛气得瞪了歪嘴婆一眼,一甩手走了。
沈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这个女人虽然讨厌,但还是挺幽默的,一肚子俏皮话。
然而,歪嘴婆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笑容顿失了。非但如此,还非常愤怒。
歪嘴婆带着一脸坏笑朝沈方凑过去,把声音压得很低:“沈老板,你为啥不想讨老婆,原因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沈方问。
歪嘴婆一字一句地说:“你想老牛吃嫩草,对不对啊?”
沈方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得了,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歪嘴婆说:“前两天我在崇德坊碰上你外甥女了,她真是名不虚传啊,长得比她妈还漂亮,雪白粉嫩,像朵花儿似的,人见人爱。”
歪嘴婆挤眉弄眼,这副表情比语言更生动更恶毒更有启示性。沈方一下全明白了,脸涨得通红,随后变得煞白,接着又变成了铁青色。
这些变化全都发生在半分钟之内,简直像变色龙一样。一个人只要不是瞎子,肯定能看见。但歪嘴婆愣是装傻,继续讲下去:“你家那个女佣人叫啥?叫周嫂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