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 定远城在他们面前浮现出了雏形。www.126shu.com红砖砌就的城都沐浴在春日的沙暴内, 呈现出灰扑扑的质感。远远看到城边的飞云旗, 时停云驻马片刻,猛喝了一声驾,驭马穿风, 白马越过尖啸的南风,驰骋前行,在护城河吊桥边一收缰绳。马头奋然昂蹄, 长嘶一声,喷出一团团带着沙土腥味的暖热气流。严元衡蹙眉, 回头看李邺书。“那是将军的旗帜。”李邺书替时停云解释,“将军来定远巡察了。”时停云眯眼看了看城门之内,隐隐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飞身下马,快步奔过已经放下的吊桥,新换上的红锦披风被沙子打出啪啪的细响。吊桥另一头,站着等候已久的时惊鸿。时惊鸿笑说:“我算你们今日便到, 因此……”话未说完, 比他已经隐隐高出一线的儿子径直扑入了他的怀中, 打断了他的话。“……素常?”怀中人把整张脸都埋入了他的怀中,双臂铁钳似的拥着他,用力得浑身发抖。时惊鸿愣了片刻, 便出言下令:“都转过去。”身侧几名副官和守门人令下即从, 持剑持盾, 齐齐转身。时惊鸿低头询问:“怎么了?”怀中人不吭声,只是抱得更紧了点。时惊鸿把怀中小子的头盔摘了,将他被风沙吹乱的长发整了一整。他以为这孩子是在为了挚友背叛自己而难过。时惊鸿没有对他多加一句责怪。近不惑的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奇异的温柔:“傻小子。叫人看了笑话。去跟爹迎十三皇子,有什么想说的,晚上入帐,爹听你好好说,还可以准你哭一炷香,好吗。”时停云用尽全身力气直起身来,眼周浮出被沙子打出的红晕:“好的,父亲。”这是池小池第三次感受到原主时停云的情绪。但不管是哪一次,都是失控的。层层压抑的灰色浪潮之下,隐藏着让人不安的尖礁与暗涡。奇怪的是,这种情绪,在他面对褚子陵时,都收敛得很好,仿佛他已经遗忘了那段不堪的记忆,或是将其掩藏在更深、更黑的浪潮之下。十三皇子此行,负有代王巡视的名头,本可以摆足王族派头,好在严元衡本人性情低调,除了必要礼节之外,很少讲多余的虚礼,私下里称呼时惊鸿为时伯父,入城后,又说想去探望受伤的温非儒将军,送上些慰问之物,聊表心意。父子二人在此事上异口同声,皆说温非儒重伤,需得静养,不宜见客。说辞前后一致,因此严元衡既没起疑心,也没再坚持,只托人将礼物送去便罢,几人在城中安营,诸多杂事,暂且不提。公子此行带来的物件不少,像是打算长驻在此,褚子陵将一些不易携带的大物件放在屋中,小物件则收在几口藤箱中,整理清爽,方便带走。关上其中一口藤箱时,他力道有些失控,一声闷响后,他才回过神来,单手按在藤箱上,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盼着那人没有听见。然而他还是没能躲过去。于风眠的口吻如同吩咐一个最正常不过的小厮:“东西需得轻拿轻放。”他咬一咬牙,应道:“是。”话罢,褚子陵跪坐在脚毯上,慢慢吐出胸内浊气。若在以往,面对区区吩咐,褚子陵也不会如此烦躁。然而前不久,他满怀信心的一击落了空,谁知道时惊鸿有没有生疑,有没有发现他在人形貌,连文质彬彬的风度也没减少几分:“稍坐,为父去杀了他。”他的手被时停云一把按住。时惊鸿看向他,几个目光交错间,二人心中便各自明白了各自的想法。时停云把还沾着糖浆的手缩回来。时惊鸿坐回原位,递过一张手帕,用茶水浸湿,示意他擦一擦手。时停云说:“我有暂时不杀褚子陵的理由,想告知父亲。”时惊鸿温和道:“你说,父亲在听。”父子两人第一次互寄信件,一来一往之间,便确定了将军府内有叛逆。但是时停云的第一封信语焉不详,时惊鸿尚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第二次去信时,时停云写了应对定远之围的防御之术与战策,还特意用朱砂勾画出哪一部分是褚子陵献策。时停云未在信中提及李邺书,而拿朱砂笔重重标注了褚子陵三字,一收到信,时惊鸿便知道内奸是谁了,心中有数,在回信时却是只字未提,只说了定远大捷之事。待他再拆信时,那封给南疆艾沙的信,便是送到他手上的、证明褚子陵里通外国的最好证据。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把此信扔出,那褚子陵必会被乱斧砍死,不留全尸。所以,时惊鸿抢先动手,也是想看在爱儿面上,给他留个全尸。他晓得自己孩子的性情,如今时停云阻拦他,绝不是想循私情。于是他静静地等一个答案。而时停云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他顿了顿,说:“褚子陵留着有用。大用。”父子二人闭户深谈半晌,直至夜色笼罩,厅门才被重新推开。再开门时,时惊鸿满面温煦,再不提方才提剑杀人之事:“为父吩咐厨房做了红嘴雁,你最是爱吃的,还有野鸡肉饺子。吃饱了就早些歇下,明日早起,陪十三皇子检阅定远之兵。”时停云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总算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我去知会元衡!”时惊鸿脸色一变:“为父是如何教导你的,叫十三皇子。”“是是,十三皇子,十三皇子。”时惊鸿目送时停云而去,无奈叹息。哪里都好,就是这没大没小的样子,着实令人烦扰。还好,经历此事,这孩子还有信人之能,便是最值得欣慰的了。时惊鸿去了一趟厨房,取了一只食盒来,举步往内院走去,推开一扇西侧厅门,闪身而入。厅内正是据传在“养病”的温非儒。看见来者面容,正要往屏风后躲的温非儒马上现身,抱怨道:“将军,末将都快憋死了。”“稍安勿躁。”时惊鸿笑,“酒和肉都为你备上了。”温非儒一乐:“末将瞧瞧是什么。……嚯,野鸡肉饺子。小公子来了吧。”提到时停云,时惊鸿面色便柔和了下来:“是,今日到的。”温非儒一筷子夹了两个,丢入口中:“这便是了,往日这野鸡肉饺子金贵,哪轮得上末将们吃上一口。我们这是沾了少将军的福气,什么时候请少将军相见,末将得好好谢谢他。”时惊鸿温文道:“莫要这么说。今日是为了十三皇子接风洗尘……”温非儒咀嚼着饺子:“将军,现在又没有外人,您跟我说这作甚。军中谁不知道您偏宠少将军?”时惊鸿失笑之后,略略凝眉,提起了正事:“南疆那边有何讯息?”“还真有。”温非儒自从诈伤,听着外面打杀之声哐哐当当,好不热闹,却不能亲身参与,闲得抓心挠肝,时惊鸿便要他躲起来,主管细作们从各处汇集来的讯息。“南疆那边死了个官儿,听说是暴亡。”温非儒道,“此外,帕沙部好似有些异动,帕沙那老小子跑回南疆主城去了。……按理说,死的那官儿是他的连襟,也不算什么亲近的亲戚,他竟跑了回去奔丧,听说铁木尔很是不满。”时惊鸿闻讯,略有震惊。那偷梁换柱之策,还真被这小子做成了?素常向来直来直去,何时有了这样谋算的心思?不过,这一手借刀杀人做得当真漂亮。时惊鸿想到儿子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了如此成长,心中既欣喜,又有些惆怅。他想了想,问道:“……我真有如此偏宠素常吗?”温非儒灌下一口酒,点头不迭。时惊鸿失笑,望着窗外皓月,想到了亡妻。为了她,在家里稍宠一些素常,也不打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