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山,平地凸起如玄龟之背,隐逸雾海若伏若现,向东有仙人峰,仙人峰上立长生殿,犹如龟首戴冠游瑶池,祥瑞不可言。
无始道人于上山地理似乎稔熟无比,领着梅思恩穿插小径,不至一个时辰便到了山顶殿外的大道场
入殿祈福上供的香客熙熙攘攘,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今儿是哪位仙家的诞辰吉日。无始道人并未随人流进殿,而是领着梅思恩行到道场边缘。下是百丈悬崖,上是万仞青天,居此凭栏而立,俯瞰远眺,目无极处。道观特有的香气随着微风轻轻袭来,入鼻如酒,醉人心脾。
果然,道家圣地,焚香如酒。
“只听你说在真武观待过,却不知你在这儿待了多久?”梅思恩站到他旁边,有样学样地朝云雾中看去,漫不经心地问。
在泯州时,无始偶尔会跟梅思恩聊起往事,其中就有一些关于真武观。只是他讲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真武观这段在其间并不出众。
“虢山的景致天下闻名,云雾缥缈,不染凡尘,立在此间如临仙境。“梅思恩的另一侧站着一瘦高仕子,此时他正手指东方谓同行少女道,”瞧那儿,真武大帝便住在那云层深处。”那少女听了频频点头,似乎对此深信不疑。
像是不曾听到问话,无始道人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脸满足地笑道:“梅小子,走,随我回家!”
家,上“宀”下“豕”。豕者,意猛兽,宀者,祭祀之所,“家”所蕴含,不言而喻。听胖光头说回家,梅思恩瞥了他一眼,有些怀疑,可还是跟在后面一起入了殿。
二人相伴十五年,然,对于无始的过往,梅思恩知晓的并不多。
知道他是道士,来泯州前已游历天下快二十年,去过很多地方,说是天南地北,北边去过雪国大雪原,南边到过芜海... ...
知道他武功不错,道法造诣极深,说起道学来一套一套的,虽然很多时候自己对他的“道”并不认同。
也知他很能吃,五斤人参入腹不蹿稀,十碗肉汤下肚不憋尿。
是了,他最近开始吹嘘自己有个很厉害的徒弟,说他有门武功天下第一。“你都不是天下第一,怎能教出天下第一的徒弟?”梅思恩常在心里反驳。
再有多的事,无始不说,他便不会去问。离开姐姐一家后,他再不是个爱管别人事的人。
行不多久,二人到了内殿,越往里走人越少,总算有了些山门的清净。
素色院墙边立着几棵松树,高的端正挺拔,矮的歪歪扭扭,可它们径粗皆逾两尺,想来在此汲天地精华也有数百年了。
树下有方石桌,几个老道士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凑近一看,原来是在棋盘对弈。盘中黑白棋子死死纠缠在一块,剑拔弩张,偏又都奈何不了对方,两边都是极不畅快的局面:进,前路被断;退,守地已无。
“臭棋!”无始道人轻啐一声。
湛乾瞪他一眼,说了句,“和尚不懂棋。”说完,执棋落定,白子连成“钳”型继续困住了一片黑子。老道士审视全局,一边抚须一边颔首,显然颇满意此次的落子。
“让他围。”无始道人又插嘴道,“三子外设伏,堵他后路!”
执黑子的湛离循声侧头看去,刚要开口斥驳,却突然怔住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四五息后才缓缓站起身,轻声唤了一句:“太师父?”
他这声“太师父”叫得并不确定,倒带着三四分试探的口气。
湛离是在锦州城故去的湛觉老道的师弟,二人的师父空玄子是青玄的同门师兄,论辈分,他得唤青玄一声“师叔”,可论年纪,他比那位师叔还大好几岁,已近耄耋。青玄入门时才十二岁,比空玄整整晚了三轮。空玄子年七十而终,灵牌受供已整三十载,他的师父,湛离的师祖... ...如今该有多少年岁?
梅思恩瞅了瞅身旁的无始,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就他,能是那银发灰须老道士的太师父?
这如何可能!打死他也不信。
“嘿嘿,好徒孙,总算你小子没忘了我。”无始道人笑着拍了拍湛离的肩膀,算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瞬时间,六个老道士“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近看细看,不一会儿都哇哇叫起来。
“太师父,你老人家下山寻道缘,一去就是三十几年... ...”
“太师叔,你老人家已经大法-功成罢?竟返老归春了!”
不记得是三十三年,还是三十四年前,时间太过久远,已有些说不清楚了,那一年,无始道人不顾众弟子劝阻执意下山,说是要去游历天下寻找机缘。想着他下山时已年过九旬,这么多年杳无音讯,门人们都早当他归了尘土,哪知今日祖师竟又回归宗门。
去时鹤发弓身,归来... ...
归来... ...算了。那年下山,无始道人虽颇有老态,可仙风道骨浑不似俗人。如今回来已是膀大腰圆面泛油光,活脱脱的一个市井屠夫的模样。若非他左右眼角边对列的两颗红痣仍在,这六个徒孙辈谁认得出来?
眼角红痣是福泽极深才能伴生的一种面相,而无始左右眼角各有一痣,这是真武观上了年纪的湛字辈道士都知道的,是以,他的身份很快便被确认了下来。
毕竟,这种面相特征一辈子不大可能见到两张,绝无冒充的可能。
“湛离,记得我下山时你头发可还没白呢。”无始道人薅着老徒孙的一头白发,笑着打趣道。
老道士不敢躲开,执手苦笑道:“太师父,你下山时徒孙尚不知天命,自然白发不多,如今望八,须发不敢不白啊!”
执白子的湛乾此时已凑到无始道人跟前,贼兮兮地问:“太师叔,你老人家返老归春再现盛年之态,莫非已得长生之道,升仙在即?”
道门究极所求便是长生不死,长生功功法大成后,逾古稀的青玄便长期是三十出头的青衣小道模样,观中的老少道士都是见过的。后来,他随心入世一夜白发,门中弟子还道他是练功出了岔子,功力渐散所致。
长生驻颜的功法,很多道门宗派都有,青玄不到二十岁便陆续跟着无始道人学一门叫“常青术”的功法。这门功法有练体、内功、丹药三篇,虽也算高明却远远称不上世间绝学。然,青玄在此基础上苦心钻研二十余载,不断改进拓展,竟创出了更全面、更精奥、更渊深的长生功。
无始道人自然知晓“常青术”无法实现真正的驻颜长生,又不愿跟着徒弟学他自创的长生功,最后决定下山游历,修炼身心以求突破。
经三十几年探求摸索,他总算从半吊子的“常青术”中衍化出了长生秘术———万物生。
与长生功的集“杀人技”和“长生术”于一体不同,“万物生”就是纯粹的修炼身体,以期达到身体不受年龄限制可一直接受药物、食材的滋养。他一身富态,除了自身慵懒不好动外,最主要缘由还是吃得太多。
吃得多便身体好,进而体态越来越年轻。
搭伙同住这十五年来,梅思恩对他说过最多的几句话无非是些“我前几天上山挖的药草人参呢?”、“我今早买的肉脯都被你吃了?”、我煮了好大一锅饭,你就给我留这点?
这些年梅思恩勤劳苦干终年少歇,脸色却一直是贫血气亏,还真有经常饿肚子的缘故。而无始道人冒充净土宗和尚给人做法事,也有一多半是被填不饱的肚子给逼的。
他虽有一身极高明的武功,却几乎从不显现于人前,更不曾以此谋生。道门中人看来,杀人夺命是会损害自己的道缘的。若常用武,说不准哪天就不得不杀人了。
豁口不可开。
”青玄这小子呢?“话说得七七八八了,无始道人总算问起了自己的徒弟。
最年长的湛乾回道:“青玄师叔近来每日都会早起领掌观和湛为两位师弟游山,通常巳时二刻左右才回,这会儿他老人家怕仍在山中呢。”
观中皆传,青玄黑发转白、童颜变老之后性情大变。
“师叔每日一早便领着湛明、湛为游山,自然不会是单纯地带二人看山中风景,料想多半是要借着早间人少清静给两位弟子传道授学。”
“我入观门四十六载,师叔在道场授武统共也就十七次,十七次中就有八次是在师叔回观的近半年内。他老人家历来是恣意疏懒少理俗事,除了远尘小师弟,这三十年也没见好好教过谁。如今变故,绝非妙事。”
门人们一番猜测不是没道理的。
无始道人眼睑微微一抖,又倏变笑脸,转而谓湛离老道士:“我和你们这位小师叔饿得很,快去准备些吃食。甚么千年灵芝、百年人参、十年老蝉,甚么鹿茸、熊掌、白虎心的都可以,嗯,都可以。反正得我们满满地备上一桌,对了,皇宫的御酒也给上两坛来。”
通常来说,道门比佛门要清苦些。倒不是道徒比佛徒少,也非道徒不及佛徒阔绰,而是道门轻钱重教,经常下山济施百姓,在“散财”与“收供”之间大致维持相平。
作为国观的真武观却不一样。
朝廷自然清楚他们有济施的传统,是以每年的例赏之中除了金银财帛,名贵药材、珍奇药石也有不少。百年积累,门中存货居奇。
此节,无始道人比谁都清楚。
众人听完,却是齐齐看向梅思恩,他们太师父/太师叔口里的”你们这位小师叔“。
备一桌奇珍名馐,他们倒未多想,那连小事一桩都不能算。可无始老道收了个徒弟,这可是观中一件大事。
一件很大的事。
原本观中“玄”字辈的道士仅存青玄一人,眼前突然冒出的这灰发汉子既是无始道人的小徒弟,自然便是这些老道士的师叔。
“唉,青玄师叔收了个幼徒便罢,毕竟远尘师弟与我等也不过是同辈。可太师叔的这弟子,那可是我们的师叔啊,看起来,他可比我那几个年长些的徒弟还年轻不少呢。”
六双眼睛齐齐看来,很快就发现了新的问题。
一个很大的问题。
“师弟,你发现了没?”
“师兄,你也觉得像?”
“太像了,至少有七分像!不,我觉得最少有七分半!”
“你们也都看出来了,确实很像啊。”
听他们絮絮叨叨小声说着甚么,无始道人努眼骂道:“你们这群小牛鼻子吵吵甚么!祖师爷我吃点观门库藏便气不过了?”
他很生气,觉得自己在梅小子面前落了脸面。
湛离道人忙躬身执礼,上前请罪道:“太师父,你误会我们了。我这便去库房、膳房安排妥当,保你老人家满意。师兄,余下之事你来说罢。”
言毕,脚踩生风步急急离去。
湛乾接过湛离的交代,正色报道:“太师叔,容徒孙禀告。这位小师叔长得很像我青玄师叔的幼徒。”
从无始道人说自己是他的小徒弟那会儿,梅思恩便想插话否认,无奈众人言语不停,他心里的话一直没机会说出来。再听眼前老道士说自己和观中某位门人长得相像,他一下子就来劲了,急问道:“道长所言非虚?他叫甚么名字?”
“梅远尘。我师叔的小弟子叫梅远尘。”
梅思恩浑身一颤,双目如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