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饭桌旁边,霍然起身的雅克林撞翻水罐,半边身子淋得湿透,这位刚刚年过四十,却已经头发花白的农妇浑然不决,只死死地盯住桌边正叙述经历的吴清晨:“你是说,农事官老爷免去了家里今年的夏役?”
“是的,这是巴烈斯老爷亲自说的,今年的夏役,家里不需要再参加,而且……”
“威廉!”
吴清晨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母亲已经大叫一声,雅克林用力抓住丈夫的手臂,双眼睁大,双眉绽开,额头的每一丝皱纹都散发出极其不敢相信,却又同时极度喜悦的矛盾光彩:“威廉,你听见了吗?老爷说免去了家里今年的夏役,今年没有了夏役!”
“嘶……是,是……”
很明显,雅克林用的力道极大,老威廉立刻龇牙咧嘴,连忙不迭声地回答:“听见了,听见了……嘶……”
“也就是说,我们今年不用去公地了?可以干自己的活儿?这是真的吗?今年夏役,我们可以干自己的活了?”
“嘶……真的,真的!想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乐意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还有,快放开我,我的手要断了!嘶……”
一边大叫,一边甩动手臂,老威廉扭曲的面孔依然可以看出笑意,枯瘦的脸上泛出红润的色彩。
“好了,好了……母亲,你先坐下,先坐下……你衣服都湿啦,快拧一下吧……”坐到另外一边的伊德拉终于起身过来帮忙,半拉半拽,终于使雅克林重新回到了座椅。
“父亲,不用去公地里干活,我们就不用去份地里拉犁车,也不用晚上起来煮豌豆了么……”小尼娜也走了过来,两只乌黑的眼圈下面,充满了希冀和期盼。
“不用,不用,都不用了!……哈哈,傻女儿……”老威廉哈哈大笑:“免去夏役,好处可不是这些,多出了夏役的时间,足足十几天的日子,我们可以做好多好多的事……你不是一直想吃卷心菜和莴笋么?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好好地收拾屋子外面的菜园,给它加上栏栅,好好松松土,去河边挑土来积点肥,再去理查德叔叔家借点种子,过上一两个月,最迟秋天就可以收获……”
“你不是经常说母鸡和山羊经常满屋子乱跑,弄得到处乱七八糟,还偷吃食物么?不用去老爷的公地干活,我们就可以求求管事,让我们去森林里找点木料,然后在木屋旁边建一座大大的,漂漂亮亮的牲畜棚,以后你拣鸡蛋,挤牛奶,就得去隔壁串门了……还有……”
“还有……”扶住母亲的伊德拉同样容光焕发,插话进来:“有了这些工夫,咱们就可以好好收割前阵子没来得及收割的牧草,趁着天气还合适,好好晒晒,给你的朋友们多准备一点过冬的食物……”
“还可以好好收拾屋子……”格雷斯指住平时睡的床铺上方,正缓缓滴水的屋顶:“把这些该死的地方全部堵住!”
“可以给豌豆和青草地除草……”
“终于有时间修整修整河边那片地的田垄……”
“或许还可以多开辟一小片荒地……”
“说不定还……”
饭桌旁边,你一言我一语,一家人吵吵嚷嚷,纷纷为这从天而降的十几天空闲做出各种各样的安排,木屋里充满了热切和对未来的憧憬。
忽然多出半个月的时间,足足十几天的空闲,对于经年累月劳累,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任何休息的农夫家庭来说,完全是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巨大幸福。
许多年积累,沉重到喘不过气的生活重压,也忽然纷纷出现了解除的希望。
平整菜园,收割牧草,麦地除草,休整田垄,开辟荒地,建造畜棚……
家人们的安排越来越多,饭桌旁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众人的神情越来越兴奋,只有老威廉慢慢皱起了眉头。
“不过,这么多事的话……”忽然,老威廉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时间可能不太够吧?”
谈论的几人安静下来,木屋响起老威廉略有些担忧的声音:“……毕竟,家里的母牛刚刚出事,虽然有小洛斯治伤,还是有好几天没法干活……这里只怕有点耽搁,要多费上几天……这样的话,家里的事,还是得好好想想,先挑最要紧的去做……”
木屋响起一阵惋惜的叹息。
“唉……”“是啊,太可惜了……”“先收割牧草……”“该死的牛倌!”
“没关系……”
吴清晨终于等来了插嘴的机会:“管事老爷说,村庄里属于男爵老爷的耕牛,有三头耕牛还可以下地,只受了一点点小伤,农事官老爷让我先治好这三头耕牛,同时,这三头耕牛也可以先借给我们翻耕田地,三天时间……”
“你说什么?”“借给我们?”“还有这事?”“三头耕牛!”
饭桌刚刚扶起的水罐再次遭殃,旁边还有两张座椅倒到了地上,掉下座椅的格雷斯张大嘴巴,呆呆地坐在地上,老威廉,雅克林,伊德拉同时猛地站起,六只眼睛射出完全不敢置信的光芒。
“是的,这三头耕牛,可以借给我们翻耕田地……”
“天啦!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现在才说……”
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热切安排夏役时间,完全没有给吴清晨说话的机会,得到确认的老威廉不仅没有高兴,反而急得团团转,几秒之后飞快地抓住伊德拉和格雷斯:“伊德拉,你现在出去,往东边走,去找沃尔夫,阿维利亚,托尼,还有老霍特,看看他们家里的犁车有没有被借走……”
“格雷斯,你往南边去,去找理查德,弗里曼,还有伊尔卓斯,克瑞,吉仑,他们都已经完成了翻耕,去看看能不能借到犁车……唉,这么晚了……来不及了,肯定来不及了……唉……唉……”
“不……不用去……”吴清晨连忙拉住飞快迈腿的两位兄长:“先等等……等一等,听我说!”
“巴烈斯老爷还说了,还可以同时借给我们三台犁车,还有其他需要的工具,还有耕牛们三天份的草料,还有……总之,什么都会有,你们不用担心!”
这一次,这一连串话,吴清晨语速飞快,一口气就说了出来,完全没有留下任何间隙。
“这……这……这真是……我……我……”
听到这一连串惊喜,老威廉一阵呆滞,半天说不出话。
“……我真是糊涂了…”
许久许久,老威廉才终于摇头笑了笑:“……管事老爷,农事官老爷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出这么的差错……”
一边说,老威廉一边轻轻地抚了抚吴清晨的肩膀:“洛斯,看得出来,老爷们希望很大,你一定要好好治村庄里的耕牛……恩……明天一大早,你就去给村庄的耕牛治伤。到时候,你就……你就……”
说到这儿,老威廉忽然卡住,“你”了半天,却一直没能说出“就”之后的内容。
皱起眉头,沉吟半晌,忽然之间,老威廉哑然失笑。
这个时候,这位习惯性地想给小儿子一点吩咐,却完全没法想出具体内容的中年农夫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何等多余。
吩咐什么呢?
牛倌盗用牲畜,家庭母牛受伤,家庭忽然陷入危险境地,全家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大清早跑去份地,人干畜生活,泥地里打滚,累得浑身酸软的时候;吃冷食,冒暴雨,拉犁车,根本不管接下来的日子的时候……
自己吩咐了小洛斯去找牧师?吩咐了小洛斯去找草药?吩咐了小洛斯治疗母牛,直接从根源解除困境?
农事官前来寻找洛斯,让小洛斯尝试治疗村庄其他受伤耕牛的时候……
自己又吩咐了小洛斯让自己的家庭免去夏役?吩咐了让小洛斯借来耕牛?借来犁车?甚至同时还得到三天份的草料?
吩咐什么呢?
吩咐小洛斯怎么给耕牛治伤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威廉才终于明白,普拉亚牧师离开前最后说出的话。
望向面前微微仰头,正等待自己继续说话的最小的儿子,老威廉神色复杂。
“……没什么,你放心去治吧。”
半天,老威廉才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轻轻地抚了抚吴清晨的头顶,老威廉微微一笑:“洛斯,我的儿子,我确实很走运。”
“好了,先就这样吧,伊德拉,格雷斯,既然不用去借犁车了……来,来,都坐下……”
招呼儿子们都坐下,老威廉指了指饭桌上的口袋:“……我们看看农事官老爷给了我们的小洛斯什么东西……”
这是农事官丢给吴清晨的口袋,老爷们离开后,老威廉就开始追问吴清晨夜晚的经历,根本没时间拆开,一直丢在饭桌上面。
“恩……我来看看……”
吴清晨也有点好奇,手脚麻利地拆开了袋口的细线。
五十二记住这味道(下)
“这是什么?”细线完全拆开,吴清晨撑开口袋,将袋口压低一些,放到饭桌上,凑过来的家人们,立刻看到了十来块长条形,浅黄色,巴掌大小,两侧微微鼓起的切块。
“这是什么?”格雷斯皱住眉头,望向旁边的伊德拉。
“不知道,没有见过……”伊德拉摇摇头,表情同情疑虑,同时抽抽鼻子,“好象有什么味道……”
“是么……”格雷斯也抽抽鼻子,四处看看,很快重新望向饭桌:“…没错,是有点味儿……”
这点味儿很淡,微微带点清香,闻起来倒是挺舒服。
吴清晨轻轻按了按最上面的切块,它的表面很是松软,手指放上去出现一道浅浅的压痕。
“咦……”大约感觉挺有意思,小尼娜也笑了起来,学着吴清晨的模样,向张开的口袋伸出右手。
“别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