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尘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江小鱼。这是全真武当两派,年轻一辈首席弟子的首次见面,寓意深远,不言而喻。
若江湖上有部史书,这样的见面该大肆渲染,天生异象,与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遥相呼应,成为不经意的注脚伏笔。
但事实是,他们简简单单的相遇,鹿尘在昨天才知道江小鱼这个名字,江小鱼知道他会更早一些,也只是早几日。他们在匆忙之间相见,来不及思索太多,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
江小鱼应当不会像鹿尘一样,刻意琢磨某种人设。他现在显现出的,鹿尘且当做是真实。可以想见,江小鱼木讷、沉默、淡然、冷漠,见到了他,微微点头,可见性子偏静,不善言辞。
鹿尘忽然觉得他不是江小鱼,而是江无缺。
最近这段日子,他见过许多类似的人,李莫愁是,小龙女是,慕容九是,她们都或多或少经由他的改变。但很明显,江小鱼不属其中行列,因为他武功极高。
在这个世界,武功不够高的人,什么事情都无法做到。
一见面,鹿尘就感觉到他体内真力,乃是阴阳并济,时时技巧变化,没个稳固形态。但随即又在这种变化之中,显现出一种不变来,变化即是不变,这种变化竟是浑厚沉凝,不可动摇的。
鹿尘令六个白衣女子不再撒,携道袍带长剑,走上前去,“江道兄,闻名多日,不如见面,太极神功果然不凡。”
江小鱼本来矗立亭子里,侧头从亭旁远眺。从他的位置看去,见到华山苍茫,青覆黛撒,满山树绽放,有红有绿,有紫有黄,间杂种种缤纷色采,你争我夺,一齐四放出来,真个儿如诗如画。
听了鹿尘这番话,他转过头来,眼睛从上到下,扫了鹿尘一遍。便露出微笑,背负双手,谦冲道,“鹿兄练的不是先天功,但是龙虎玄元,阴阳并生,全真全得,果然也不假。”
鹿尘不忘自己的人设,点了点头,便一拂袖,扫清了亭子里的尘土,一屁股坐下来。
他大马金刀,不像道士,像个将军,坐着道,“你的武功练得好,但不到家。太极神功,是成就了不动而动,动而不动,但没有达到不静而静,静而不静的境界。不若跟着贫道回到全真教,贫道指点你,助你更上层楼。”
说完之后,似笑非笑,转眸看向江小鱼。其形容之骄纵,目空一切,神采飞扬,顾盼自傲,真是难以形容。
旁人绝不会想到,他这般口气,学自自认为天下第一的慕容九。他学得惟妙惟肖,并相信自己越是如此,越是能讨人厌。
他刚才赞叹江小鱼时,旁人觉得他这远道而来、全真首席,倒不似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霸道狂傲。但眼下话锋一转,咄咄逼人,才叫人知道他是先礼后兵,真正的面目乃是张牙舞爪。
他夸口要为江小鱼指点武功,甚至说的不是请动王重阳、周伯通等人物,来指点江小鱼,而是自己出面,就可以令江小鱼武功更上一层楼。言下之意,是说武当山上诸多长老大拿,泰山北斗,均不如他一人。
武当首席,岂能如此受辱在江小鱼身旁,年轻一些的宋青书,年长一些的柳若松,都面色蘧变,动容色厉,就要呵斥。
江小鱼面色不变,一挥袖,拦住了他们。
他涵养极好,看向鹿尘道,“鹿道兄,你的提议是好,先天太极,本就是一家,倒也可以互有裨益,本也合太极道理。但在贫道看来,你中过毒,毒素是清了,并巧借禅法,连破关卡,但到底发自外力,根基却没有稳固。”
他大大方方,指出鹿尘修行上的谬误,“至少,道兄身上还有毒素残留。倒不如,鹿兄先跟着贫道上武当山,贫道传授你离火神功、玄冰大法、无上罡气、九幽真劲……助你稳固境地,免得终南山上能人有限,误了兄的前程。”
他看似谦和淡泊,但言辞锋利,以退为进,丝毫不让。使得武当一方,面露微笑,士气大振,挑衅般看向鹿尘这边。
鹿尘却骤然冷笑,“江道兄,你口气甚大,到底是无能之辈,于武功上少智,在道学上无谋。殊不知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玄中有玄是我命,命中有命是我形,形中有形是我精,精中有精是我气,气中有气是我神。”
他连串说来,自信傲然,丝毫不见气弱,“其实那些毒素残留,是我刻意而留,因这本就是我成就中的一部分,要为我所用,为我成道,为我悟玄。我为何将其祛除你不懂这个道理,错了,也谬了,你不如我。”
江小鱼不急不躁,不慌不乱,“鹿道兄,是你错了,也是你谬了,是你不如我,不是我不如你。这毒来自于高人所为,你妄自意图掌控,偏居一隅,尚有所为。真正见了本尊,立刻遭到反噬,为人鱼肉。”
又道,“反观贫道一身本领,是自己修得有成,不似道兄投机取巧,是以贫道境界永固,只进不退。而兄却有巨大危机,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鹿尘眼睛眨也不眨,“你口中所说,根本是废话。殊不知退也是进,进本就是退,退亦修,进亦修,人生本是一条修行的路。我就算见了欧阳锋,遭遇挫折,再将之克服,成就更高。你不通阴阳变化之理,练得什么太极神功”
江小鱼道,“鹿兄说的,未尝不是废话。贫道能动而不动,不动而动,缺了静而不静,不静而静。但却恰得了得,而缺了缺。这本就是太极神功的妙理,道兄不懂得太极神功,妄自评判,还是不要贻笑大方了罢。”
两人一口气说到这里,快问快答,互相设坑,互相诘问,唇枪舌剑,攻心之计,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一时间,话语中的火星子快蹦出来了,可是他们到这时候,忽然相视一笑。
鹿尘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真诚而些微,还带着些锋芒。江小鱼脸上的笑容,则是微笑,隽永悠长,却又有种顽皮。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众人,无不冷汗涔涔。宋青书、柳若松乃至古昶,都吞了口唾沫,根本跟不上了两人。但他们武功又均有所成,这话对他们而言,道理颇深奥,却又隐隐约约,有所领悟。
他们只来得及暗暗记下这番言语,仿若得了天降的甘露,金银,为自己日后修行所用。
鹿尘忽然说,“请坐。”
江小鱼果然坐了下来,“看来咱们的第一回合已经结束了。”
两个年轻的道士,在亭子里对坐对谈。第一回合的结束,代表第二回合的开始。至于结果如何,他们心里有数,不分轩轾,难见伯仲。
鹿尘道,“你没有让我得势。”
江小鱼道,“贫道也难以压过你。”
鹿尘道,“江道兄刚才所说的话,真是直指要害,贫道回去之后,定会细细思考,早日晋升大三合,方显出对江道兄的感激。”
江小鱼道,“鹿道兄对贫道的指教,才是一针见血,贫道到武当山后,也会说与诸多长老听用,叫他们悟玄通真,壮大武当声势。”
鹿尘道,“你的意思是,讥讽我全真教无人。”
江小鱼道,“不敢。”
鹿尘道,“你最好不敢。”
江小鱼道,“道兄如此咄咄逼人,叫贫道真是不敢也只能说敢。”
鹿尘笑了,笑得有点无奈,又有些暖意,“你果真像一只滑不溜秋的小鱼。”
江小鱼却也笑了,只是笑容中有一丝悲凉,“小鱼时常漏网而全,大鱼反而遭殃。做小鱼没什么不好的。”
鹿尘收起笑容,“但即使你再滑溜,也得正面回答一件事情。”
江小鱼道,“什么事情”
鹿尘干净利落的说,“很简单,华山派这桩事情,你们武当派不要插手了吧,你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江小鱼没有吃惊。
他简直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眼睛里的光都没有乱上半分。他静静的看鹿尘,神态是定住的,也是安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