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破了云层,天地反倒要比夜幕刚垂下的时候更亮上一些。
追命醒过来,是因为听到一阵胡琴声在小院中回响,低低切切。他走到门口,隐约可见门外走廊台阶上模模糊糊坐着一个人的背影。
追命太熟悉这个背影。
又应该说,追命太熟悉这个人,所以就算只看到这个人的背影,他也能够一眼认出这个人。
而当追命把门推开的那一瞬,无情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正好看到追命也在看他。
一个坐在台阶上,一个站在门口,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
直到无情说:“你睡醒了?”
追命一拍脑门,这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本来只是想眯一会儿的,结果……”
无情道:“睡够了吗?”
追命连声道:“够了够了,大师兄,我——”
无情打断道:“我没怪你,你好些天没有休息了。”
追命亦走到走廊台阶,一撩衣摆,挨着无情坐下,笑道:“大师兄,那你也好些天都没休息了。”
无情道:“你知道的,我睡不着,平时我就很难睡得着,一有案子,就更睡不着了。”
追命道:“哦。”
无情看了追命一眼,一个“哦”字就完了?这不像追命说出来的话。
追命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下巴胡茬,好像是做了很大很大的思想斗争,这才道:“大师兄,我……”
无情道:“你什么?”
无情的手里正拿着一把胡琴,闻言点了点头道:“是,无聊了随便拉拉。”
追命道:“我以前还从未听过你拉胡琴。”
他发现自己还是日常聊天时说话最顺溜。
无情把胡琴又放在了地上,道:“我不擅长这个,我拉出来的声音太悲了。”
追命笑道:“不,悲而不伤,很好,我觉得很好。”又想到什么,“以前没见过你有这把胡琴的?”
无情道:“好久以前买下的了。”
追命有点奇怪,道:“我怎么都没见过?”
他和无情这么熟,熟到无情有什么东西他全都清清楚楚,每样东西还能说出名字来。
无情道:“因为我没想让你看见。”
追命诧异道:“什么意思?”
无情道:“还记得万通钱庄这个案子吗?”
追命不懂无情为何忽然将话题转了这么大个弯,仍道:“记得。”
他还记得他们在冰窟说过的每一句话。
无情道:“那时候,那时候我们从冰窟里出来,你昏迷时,我在外看到便买了下来,本来是想送给你的。”
他想慢慢地说,一步一步地来,到最后说出他想说的话,才不至于那么突兀。这就像他以前破案时布局,总是一环扣着一环,到最后便可轻而易举地做成他想做的事。
追命却愈听愈糊涂,问道:“那为什么又不送了?”
无情道:“因为……”
原来这毕竟不是破案布局,最后一句话说出全然不想他想的那般轻而易举。他看着追命,因为紧张,眼睛不自觉地眨了几眨。
追命觉得这个样子的无情很少见。
几乎从未见过。
无情在这时候,不是以一人敌一门的明器高手,不是令黑道闻风丧胆的大捕头,他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脸上带着他这个年纪的青年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应有的不安。
追命简直怀疑,这个样子的无情还是他大师兄吗?
他忘了,他在无情的面前,也从来不像是平常的追命。
月色朦朦胧胧。
他们现在的感情岂非正如这月色般朦胧?
追命看着无情不停闪动的眼睛,就好像是被吸了魂似的,整个人都被定住。
风吹动墙角那一丛野姜花,也吹动了无情的衣襟,更把他的脑子吹清醒了些。
他看着追命,问:“三师弟,你看什么?”内心隐隐有些期待。
追命一个激灵,才算回过神来,然后低着头,回来摸着下巴胡茬,掩饰地道:“大师兄,我们有好久都没见了,挺想你的。”
无情失笑道:“三师弟,我们不过也就一天没见面而已。”
追命挺胸抬头深呼吸,道:“是,一天没见面而已。可是大师兄啊,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无情明白他这是又要念诗的前兆了。
不过无情这回倒没有不愿意听,反而很认真地,听追命慢悠悠地说:
“那句话就是——不见君子,中心如醉;一日三岁,我劳如何?”
追命的确又吟了诗。
这会儿吟诗却是为了平复他紧张的心情。
追命吟诗跟他喝酒是一样的,他喝酒是想醉就醉,不想醉就不醉;他吟诗是想念得不好听就不好听,想吟得好听就好听。
这时候,至少无情觉得,很好听。
追命本是想念“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刚要念出口却忽地想起这是男子唱给自己心爱的女子的。亏得他反应又快记忆力又好,才连忙从史书里找出了一句男人写给男人的句子来。
然后无情的下一句话便狠狠地打击了他:“可是三师弟,不管你见不见我,都是醉的吧?”
追命只能唉声叹气,道:“可是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为了给你熬药,把葫芦里给一口气喝光了,这之后我可都一直没能再喝酒了,所以我说的是真心话。”说到这儿,不由郑重问:“差点忘了问你,你的烧退了吗?”
他想要伸手去摸无情的额头。
无情一把握住了追命的手腕。
“崔略商。”
无情一字字但又不乏温柔情意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追命一怔,他跟无情认识十几年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听无情叫他的名字:“大师兄,你叫我啊?”
无情点了点头,缓缓地道:“我喝酒从来都喝不醉,只会越喝越清醒,但是有时候,我不喝酒,也是会醉的。”
追命怔怔地看着无情,努力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
无情接着道:“在见你的时候。”
追命一下子呆了。
无情又笑了,道:“也不全是,有时不见你也会醉,在想你的时候。”
追命完全地呆若木鸡。
无情仍紧握着他的手腕,继续说:“大概是我天生异于常人,我几乎从未体会过醉是一种什么感觉,直到……直到和你在一起,我才终于知道醉是什么感觉——三师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追命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无情的意思,他不敢去想。他从来都是一个与幸运无缘的人,他不敢相信有一天这种幸运会砸到他的头上来。
他像个木头人般一动不动,脑子里却乱得厉害。
无情等待追命的回应,等得心要跳出嗓子眼来,不禁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不说一句吗?”
追命舌头打结,道:“大师兄你……你……”
无情觉得自己现在一定醉得厉害,不然他怎么有勇气凝视着追命,凝视着追命道:“你说一句,不管你说什么,说什么都无所谓,我就放手。”
他不信追命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追命说一句不愿意,他就放手,立刻放手。
到时候他们还是师兄弟。
追命不说话。
不是不想说,只是话到喉咙,就是发不出声来。不但伶牙俐齿就丢了个完不算,没想到连话也说不出了。
追命呆滞的时间很短,无情却觉得太过漫长,漫长到他的呼吸窒了窒,心像是被一根针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