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阴沉的。
灰调的色泽就此蔓延开去,牵扯出无穷无尽的怅惋来。天空中有零碎的细雨飘落下来,绵延不绝地漫天洒落着,一阵细密过一阵。此刻的墓园,潮湿阴郁,愈发显得荒芜苍凉起来。
是的,墓园。或者更准确来说是一块墓地,——与墓园相连却又隐隐独立于墓园的墓地。墓地三面环海,深蓝的海水伴随着清冷的风时而温柔时而激越地拍打着岸际,海面上不时掠过几声海鸟的鸣叫声,听上去像是海鸥。极目望去,满眼皆是冷色系,唯独青灰色的碑面上那血红的五个大字撕破灰暗,扑面而来——不破家之墓。
这墓碑之下沉沉睡着的是他的妹妹,那个名叫“不破爱花”的女子。
视线转移,他看见有一个身穿深蓝色棉质校服的少年站在墓碑前低声叹息,那声音透过冷峭的空气,直抵他的耳际。风似乎越加激烈起来,携带层层威势自海面而来,从少年身边经过,飞快地又掠向远处,只吹得少年墨绿色的围巾猎猎作响,吹得那人深褐色的短发随风狂舞起来。
遥远的时空中似乎传来一阵渺茫的声音:“世の中の関節は外れてしまった(世界已然脱节)。”
然后,他听见少年含糊的低吟声,几近呓语。轻飘飘的语调穿越海洋,跨越时空,随风漾向远处:“ああなんと呪われた因果か(啊,这该是怎样一个被诅咒的因果啊)!”
不知为何,听着少年的语调,他的心底竟缓缓晕染开来一股不知是悲凉还是眷恋的情感。如此深刻,深刻到他迫不及待想要靠近少年,去看清少年的容颜,去拥那人在怀。然而,他却始终无法接近半分,只能任凭距离滋生,不近也不远。
他似乎是着了急,想挣脱这种距离的枷锁。一用力挣扎,却猛然从梦境抽身而退。
又是这个梦,脑中还残留着梦中少年的痕迹的真广有些怔忡地盯着天花板,这个三年来一直持续的未曾有半分进展的梦。依旧是那个少年依旧是清冷的墓地依旧是他无法跨越的距离,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叹息声里似乎还延续了梦里的怅然。
真广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渐渐移到窗外。此时天色已然明亮起来,晨曦醺然,从不拉窗帘的窗户中照耀进来。他就着这暖色的光线抓起放在床头的手机,点亮屏幕看了看时间,还只是早上六点多。
不错,离上午的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还能再睡一会儿。他随意地将手机一甩,又重重地蒙上了被子,试图再次入睡,哪怕他知道入梦之后还是那个少年的身影。只是明明昨夜狂欢到很晚,身体疲软酸涩到不行,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没有半分睡意,脑海里悠悠回转的还是少年的叹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他的神智却越来越清醒起来。最后,真广终于放弃试图入睡这种愚蠢的行为。他睁开眼睛,猩红的眼眸随意扫视了一圈:依旧是安静的清晨,隐隐还能听到楼下那排茂密的树丛里几只小鸟清脆的叫声。——三年了,他也从高中上了大学,没有记忆的生活,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好在这个宿舍也算安静,隐在一片绿树丛中,倒也不会引起他多大的反感。
他再次抓起手机,打开电源键解锁,动作连贯而流畅。原本略略有些烦躁的眼神在接触到手机屏幕时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顿时清明起来。那是一张素描画,拙劣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轮廓来,只有仔细分辨才能勉强看出一丝熟悉来。——似乎是他梦中的那个少年。
那这幅画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大抵可以猜测出来了。
真广静静地凝视着手机屏幕,不知怎地脑海里竟猛然跳出另一个身影来。也是深褐色的短发差不多的身材,——昨日白天在墓园里见到的那个男子!
昨天,他破天荒去扫墓,为他的妹妹。说是他妹妹,其实他也记不大清了。记忆中除了“不破爱花”这个名字再无其他,他自然对那存在于虚空之中的妹妹生不出多大的感情来。只是偶尔会去扫扫墓,也算是聊表一下心意尽一下做哥哥的义务罢了。
事情是这样的。三年前,他出了一次车祸——他是在医院中醒来的,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出了车祸这事还是一旁的护士告诉他的。之后,有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女人过来看他,声称是他已故的父母的朋友,帮他办理了退院手续,又让他读完高中,并上了她所任教的大学。
尽管那个女人的话语里矛盾重重,真广却不想深究。说到底他就算想深究也无从查探起,因为——,真广的嘴角缓缓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他的记忆早已残破不堪。
是的,那天出院之后,他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包括他的妹妹不破爱花,包括已经作为世界正史之一每个学生必修科目的世界大劫难。而这场带有暗示性的梦境,也持续了三年,夜夜拜访,风雨无阻。
三年来他曾不止一次探究过这个梦的寓意——任谁做了三年一模一样的梦都会觉得不一般吧,他甚至固执地认为这是他缺失的某块记忆,而那个少年必定与曾经的他有很深的关联。所以他总是期盼梦境有所延伸,能让他窥探出一丝半丝的端倪。然而三年了,三年来他反反复复就只梦到这样一个场景,甚至无法走上前去半分,更无法看清那人的容颜!
那是什么时候,那少年又是谁,为何会站在他妹妹的墓前,又究竟与自己有着怎样的关系疑惑一个接一个,重重朝他扑来。不过,说到他妹妹的墓——,真广猩红的眼眸里蓦然闪过一丝光芒,昨天的那个男子也是去扫墓的吧,是去给谁扫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