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哀挽(2 / 2)

何水清年轻时有点二 ,容易冲动,打仗时不惧生死,有勇无谋。单凭一颗赤胆忠心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人常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经不开壶这么一激,二劲就上来了。加之心里有疙瘩,病体缠身,饥肠辘辘,神志不清,真的是老糊涂了,痴呆了,老翻了,手里拎着一串麻叶子,拄着棍子,向镇政府走去。老无能说啥也拦不住他。

何水清站在镇政府门口那面“为人民服务”毛体大牌子前,恭恭敬敬地来了个立正姿势,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后,便犹豫起来,是往里闯?还是向后转?脑子里斗争起来:有困难找领导没错。可破坏了领导们的雅兴,就有点吃罪不起。唉,小腿啥时候能拗过大腿?毕竟是自己求着人家嘛,该忍得忍,该让得让,忍了吧,让了吧,有啥明天再说吧!他打算离开这首脑机关。眼尖的伙房管理员正好发现了他,对身边的厨子们说:“那不是残废军人何水清吗?又是立正,又是敬礼,他要干啥?”

厨子们光顾着舞弄手里的菜肴,哪管这些闲事。倒是田禾一听说何水清又来了,马上躲到一边,用手机拨通了金大浪。不一会儿,金大浪风风火火地拦在何水清面前,不怀好意地问:“你来这儿想干啥?”

何水清理直气壮地反问:“你说俺想干啥?”

金大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马上带着嘲讽的口气说:“讨吃也得看看时辰!早饭已过,午饭未到,厨房里只剩下洗锅的泔水了,你喝不喝?”

一群衣冠楚楚的贵宾们,最讨厌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像阎王殿里的牛头马面,手里拿着哗啦啦响的锁链,对何水清指责起来:“穷疯了,饿疯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何水清大声呐喊:“俺没疯!是你们疯了!”

吕耕田分开众人,呵呵奸笑着说:“你没疯!谁说你疯了?你今儿个是故意来镇政府捣乱的!对吧?何水清啊何水清,别仗着你有一点点功劳就倚老卖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一级人民政府!代表着国家机器!你想破坏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还要不要王法了?你手里拿着麻叶子来镇政府讨吃,这不是成心诋毁人民政府的形象吗?你自称是老革命,俺看你是个十足的老无赖!俺今天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白费唾沫星子,快滚吧!赶紧离开这里,别再丢人现眼了!”

此时,金大浪真的端来一碗泔水,揶揄不禁地说:“何水清,你不是饿了吗?来,喝碗珍珠翡翠汤吧!”

何水清受此奇耻大辱,五内如焚,他咋撒着双手接过那碗飘着残渣碎叶的泔水,手一扬向金大浪头上砸去。嘴里大骂:“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一肚子坏水的王八蛋!看你这马布上的虱子——能红几天!”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有正直善良敢说真话的:“可怜呐!当年的老英雄,今天落到这般田地,真不该啊!”、“谁也有老的时候,应该善待老人!”、“当官的少挥霍一点,牙缝里流的也够老汉吃了!”

正义的呼声让田禾心悸脸红,他害怕这样的影响扩散,赶紧对吕耕田下达命令:“痴啥哩?呆啥哩?还不快把他弄走!县领导们马上就要来了,快着点吧!”

吕耕田明白田禾的意思,金大浪心领神会,他们的一个眼色,一个手势,都配合的那样默契,他们一拥而上,嘴里骂着“这老家伙,简直是一堆狗屎,啥时候才能打扫干净哩!”再一次强行拉拽着何水清离开那庄严肃穆的地方。何水清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在挣扎中,手里的那串麻叶子掉在地上,被踩成一滩烂泥巴。

他们把何水清推进了舞台大院那间阴森的小屋里,不管何水清如何咆哮、谩骂,把门反锁了,对吴乃珂说:“给你多记个杂工,看着!”

吴乃珂说:“门锁着哩,跑不了!娘的,你们是急着去镇里坐席哩,当俺是傻子!多记个杂工,那又是一笔画在瓢把子上的账,说不定被磋磨没了哩!”

晚上,近在咫尺的舞台上,灯光辉煌,锣鼓喧天,本县秧歌剧《九件衣》开演了。乡绅乔武举迈着方步上场了,“嗯哼!俺乔武举的便是!家有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三妻四妾,家财万贯,富甲一方。那山珍海味是咱家的,那绫罗绸缎是咱家的,那兔大的元宝也是咱家的,那些花卟咙咚的美媚自然也是咱家的!”

台上插科打诨,台下褒贬不一。地方小戏自有地方小戏的市场,台上台下的互动,也能玩味出人生的大道理。自然显得那么融洽、好玩。

但说何水清,被禁锢在那个老鼠乱窜的小屋内,躺在那拔凉的土炕上,一阵阵清醒,一阵阵昏迷。

清醒时他听到了舞台上鼓乐喧天,歌声嘹亮。透过窗洞,他看到了大院里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他想出去透透空气,但实在没力气挪动那扇被紧锁着的门。他想呼叫,但声音微弱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他流下凄惨的泪水,咬牙与死神搏斗着。

昏迷时台上的音乐变成了耳畔响起的冲锋号声,他仿佛在刀光剑影中叱咤风云,那一张张熟悉的挂满硝烟的战友们的脸,浮现在眼前。“来吧,老伙计,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去吧!”他流着热泪说:“俺不甘心呐!”战友们向他招手:“来吧,走吧,一走了之,让后人评说吧!”远处有一片霞光,战友们向霞光飞去,何水清大叫:“等等!等等俺!”

在昏暗中,他穿上那身保存了几十年的土灰色军装,胸前戴上那几枚有点锈渍的军功章,怀里揣着残疾证,把头伸进挂在门框上的套索里。不管舞台大院有多红火,那间寂静的小屋永远死气沉沉。

第二天清晨,老无能给何水清送饭时,发现门上挂着锁子,他从破门缝向里张望,看到何水清直挺挺地吊在门框上,大惊失色,大喊大叫:“救人啊!何水清上吊了!”

吴乃珂闻声赶来,用锤子砸开锁子,推开门,把何水清放下来时,早断气了。何水清死了,真的见马克思去了,这对于吕耕田、金大浪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从今往后再没人给他们怼灰了!

何水清死了,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那张肮脏黢黑的看不清花纹的破被子,那两条干瘪的布满鼠洞的破袋子,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村里给买了一支薄棺材,金大浪捏着鼻子指挥吴乃珂把何水清扔进棺材里,

老无能流着泪把那几枚军功章摘下来,装进自己兜里,说:“老哥哥,给俺留个念想吧!”

金大浪站在屋外催促:“无奈何,磨蹭啥哩?快着点吧,庙会期间人多,赶早不赶迟,早埋早完事,别等臭味扩散满村!”

吴乃珂问:“这些烂行李、破口袋往哪搁?”

金大浪骂道:“真是个活死人!扔到垃圾堆里吧!”

村里破费,吴乃珂用了几个人,把何水清舁到何家老坟草草埋了。不久,那间破房子也轰然倒塌了。金大浪说:“老家伙注定命中不得好死,不自寻无常,也得被房倒砸死!”

何水清头七那天,不知是谁,在坟头前烧了一大堆纸钱,摆了四个点心,几样水果。也不知是谁,在何水清坟头上插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一段顺口溜:

《可怜何水清》

年轻时为革命出生入死,屡立功劳,

到老来却穷困潦倒,无依无靠。

恰逢地痞流氓狗仗人势,登台坐轿,

是是非非,黑黑白白,颠颠倒倒。

当官的鸡鸭鱼肉、十凉十热,挥霍大闹,

老人家贫病交加,肚子饿得咕咕乱叫。

说你疯说你痴何来公道?

可怜啊!不该拴着绳子上吊。

人生悲剧也,由谁编导?

泉下有知否?遗恨难消!

慰翁孤魂兮,哀挽相告。

惩恶扬善兮,终当有报!

呜呼哀哉!

安息吧,可怜的何水清!

昂首山为你不平!

滹沱河为你哀嚎!

某年某月某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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