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攘攘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柱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邓成安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丛里听时,只听得众人读道:“齐州知府告示:依奉河北洺州府指挥使司该准沧州文字,捕捉大闹沧州犯人高托天、高托山等人众,即系乾符寨知寨。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三千贯文。”邓成安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小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直扯近街角来。当下邓成安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纪平。那纪平直拖邓成安到僻静处,说道:“小哥,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三千贯赏钱捉你等众人,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愚兄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邓成安道:“小弟不瞒哥哥说,如今被官府追的走投无路,特来凤凰山入伙,因思念哥哥与徐进二位仁兄,特来看视。”纪平道:“街上不是说话处,且请到家却再商议。”便引邓成安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纪平揭起帘子,叫道:“哥哥,您瞧谁来了。”徐进从里面出来,请邓成安客位上坐了, 徐进忙问道:“贤弟怎地来了?可是遇到甚么难处?”邓成安便将事情原委告知二人:“恰如今我等一发上凤凰山入伙,特来拜会二位哥哥。”纪平和徐进面面相觑,纪平道:“贤弟身系命案,不可在城中久留,且回山中,他日我当去凤凰村拜访诸位豪杰。”邓成安谈笑道:“哥哥好小气,却不与小弟吃食,却急要赶我走?”纪平会意,当下与家丁说了,又上些饮食。席间邓成安道:“不知二位哥哥平日里都说些甚么?”徐进道:“我一个粗人,会甚诗词歌赋,只是坦直兄弟不嫌弃,与我较量些武艺,说些江湖上勾当。”纪平笑道:“我一介文人,不会武艺,哥哥只教我弓弩之术,学了三四分像而已。”邓成安就要看纪平武艺。纪平便引二人都到后院里来,见果然摆列许多兵器,墙上挂了靶子。纪平提一把弓,捏两只箭,只见弓开如满月,放声射去,百步外可正中靶心。邓成安见了大喜,手艺技痒,便问道:“我兄弟三人来比射箭可好?”徐进有心从之,纪平让家丁取来三把弓、三支箭,分给三人。邓成安接过,问道:“这弓怎这般轻软?”纪平道:“愚兄不才,硬弓实拉不动。”邓成安了然。当时三人都来放矢。先是徐进,一箭射中红心;再是邓成安,箭却偏了一些;最后纪平射出,同样命中红心。邓成安拍手称赞,徐进哈哈大笑,纪平道:“都是熟能生巧罢了。”邓成安道:“我看哥哥可有一号。”纪平问道:“喝甚么号?”邓成安道:“神箭为号。”纪平不以为意,众人说说笑笑,又回室内吃喝。
席间邓成安又问近况,纪平道:“近日多承蒙知州看中,由府州辟差做了一个通判,也算有了倚仗。”邓成安闻言,先是一阵恭喜之言,转而叹气道:“如今朝廷四处捉拿我等,这日子怕是不好过了。”纪平宽慰道:“贤弟岂不闻俗语有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何须烦恼。”徐进拍邓成安肩膀道:“兄弟莫急,先在山上躲避些时日,自有说法。”三人又谈天说地。当日席散,纪平便送徐进、邓成安二人出城去了。
只说纪平送走二人,自回城里来,恰巧遇见一个官身打扮的汉子,此人正是本州知州相公管家刘锋。这刘锋心里只要害人,胜如己者妒之,不如己者害之。只是行歹事,满州县都把他做飞天烙台。当时刘锋远远见了纪平三人,正望见邓成安,暗忖道:“这厮不是告示上的贼么?”心里暗暗记下,面上不发。就来与纪平答礼道:“纪通判哪里去?”纪平回礼道:“去送两个朋友,出城方回,不知刘都管哪里去忙?”刘锋道:“长清刺榆村予知州送信。”纪平忙道:“既是公务,都管自便。”两个礼罢自去。
不说纪平回去如何,却说刘锋出得齐州城来,迤逦望长清刺榆村去。看看天气,已近四月份孟夏时分,暑气难捱,俞行天气俞得干燥。正饥渴之际,早望见前面树林侧首有一张幌子随风飘着,细看时,确是一家酒肆。刘锋心思道:“这路上我也走过不知多少回,不曾见有店,只道是新开的罢。”便走到跟前看时,干干净净,有二十副座头,尽是红油桌凳,一带都是槛窗。刘锋挑着信笼,入到里面,拣一副稳便座头,歇下信笼,解下腰里搭膊,脱下杏黄衫,喷口水,晾在窗栏上。刘锋坐下,只见个酒保来问道:“上下,打几角酒?要甚么肉食下酒?或鹅猪羊牛肉?”刘锋道:“酒便多来些,但有鸡鸭,都与我将来吃。”酒保又道:“我这里卖酒卖饭,又有馒头粉汤。”刘锋道:“再来碗粉汤就菜。”酒保去不多时,熝一碗粉汤,放两碟鸡鸭片子肉,连筛三大碗酒来。刘锋正饥又渴,一上把酒和鸡鸭都吃了。那酒保见粉汤未动,便来询问:“这汤不合上下胃口么。”刘锋道:“非也,我正待要讨饭吃些。”酒保忙盛饭来。只见刘锋一口饭顺一口汤,正吃的欢。忽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就凳边便倒。酒保叫道:“倒了。”
只见店里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从里面出来,说道:“且把信笼将入去,先搜那厮身边,有甚东西?”便有两个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见便袋里搜出一个精致包袱,包着一个匣子,取过来递与这汉子。汉子打开包袱看时,却是一个木匣子,上挂着一把精巧的铜锁,匣子正处写着几行字道:“平安家书,百拜奉上父亲大人膝下,男章北海谨封。”那汉子寻思道:“甚么家书?恁地装在精巧盒儿里?”火家正把刘锋扛起来,一个火家看了面容,忙道:“我识得此人,正是本州知州的管家。”那汉子听了道:“你那火家且不要动手,与我把解药救醒他来,问个虚实缘由。”当时火家把水调了解药,扶起来灌将下去。须臾之间,只见刘锋舒眉展眼,便扒起来,却见那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攥着那个木匣。刘锋便叫道:“你是甚人?好大胆,却把蒙汗药麻翻了我。却该甚罪!”那汉子怪笑道:“麻翻个作公的打甚么不紧!休说是你,便有利害,俺这里兀自要和你家主人做个对头的!”刘锋听了大惊,心下便软,乃问道:“足下好汉,你却是谁?愿求大名。”那汉子答道:“俺这里乃凤凰山好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通神冯厚的便是。”刘锋闻听是凤凰山好汉,于是询问道:“既然是凤凰山头领,可是酒坛子丁晨的店么?”那汉子道:“酒坛子是俺大寨里探报的好汉,你这厮如何认得他?”刘锋谎称道:“我这里与他是故交,若能通知他处,必以礼相待。”冯厚道:“既是如此,不妨与我去大寨相会。”刘锋心里只顾要脱身,并非真的认识丁晨,哪里肯上山去?忙道:“好汉容禀,今日确实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他日得空,定上山拜会。”冯厚初来乍到,怎知其中真假,心思道:“我初来乍到,怎敢坏了二人交情?也罢,放他去也不碍得甚事。”当即说了道:“既是丁头领好友,我这里多有得罪,见今还了包裹,他日再聚可也。”刘锋闻言,一应奉承道:“一定,一定。”冯厚慌忙叫备分例酒食,管待了刘锋。
待吃饱喝足,便把包袱还了,一齐送出店门来。刘锋没出五十步,就听冯厚追上喊道:“留步!”刘锋大惊,不敢行走。只见冯厚赶到跟前,问道:“忘问都管姓名,也好与丁头领说。”刘锋道:“小可姓刘名锋。”冯厚拱手道:“原来是刘都管,失敬失敬。”刘锋赶忙还礼道:“不敢当,日后还仰仗好汉多多照拂。”言毕,便急匆匆走了。后来冯厚与丁晨通了信儿,才知丁晨并不认识刘锋。冯厚得知被耍,心中愤愤不已,此事后话,不必絮繁。
再说刘锋,他一路狂奔,心中暗自庆幸逃过一劫。自送了书信,于路无话。回来时也不敢走原路,绕道而行。一气儿赶将到府衙,先与知州报知了公务,等待散了,又回自家安歇。当夜,刘锋就在自家卧榻之上辗转反侧,至深夜难眠,心中早有不忿,自顾自思忖道:“我奉知州相公均旨送信,平日里走的大路都无甚事,今番却没来由吃凤凰山一伙土匪这一闪,险些儿没了性命去,多亏我心底灵巧,机智无比,诓骗得那汉子成了,赚一条活路回来。如今想来,真真气煞我也。”翻来覆去,又思道:“总要教这一伙贼人吃点苦头,否则难解心头之恨。”又翻身思索道:“只是凤凰山势大,如何勾得报仇?”正思之间,猛回想起白日遇见纪平之事,从床上跳将起来,面露喜色,口中喊着:“是了,是了。”急忙忙在屋里打转,又思道:“凤凰山勾不得,你纪平我还勾不得么?”思罢,就来隔间书案上先点起一盏灯;再铺开一张纸;后研散一砚墨。只把狼毫湉饱了,挥挥洒洒在纸上写了。写罢,用最吹干墨迹,寻一个信封封了。笑道:“纪坦直,莫怪我心狠,只是你时不该与土匪有所交集,我这般也算是为民除害,大功一件哩!”说罢,就把那盏灯吹灭,自抹黑寻床榻睡了。
几日无话。是日府衙休假,只说纪平正在家中读书,忽然有官府公人来访。那公人道:“纪通判,知州大人有请。”纪平问道:“今日正是休假,如何唤我上堂?”那公人与纪平有些交情,便道:“看知州面容不顺,似不是甚好说的,先生当小心伏侍。”纪平心中虽疑,但也不敢耽搁,跟着公差来到衙门。纪平见了知州,当堂拜道:“学生拜见恩相。”知州见是纪平到此,拍案大怒道:“大胆纪平,还不知罪么?”纪平闻言,疑惑皆惊,乃道:“不知学生何罪之有?”知州道:“你若佯装不知,本官便说与你听。”不是知州说出这段话,有分教:英雄充军流放三千里,好汉汇聚大闹青州地。不知知州要说甚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