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徐福不苟言笑,性情孤僻,为人呆板木讷,很少主动去亲近一个人,或许是害怕被人打扰,也或许是害怕打扰他人。
琳琅便是在那时,在他的生命里生根发芽,然后长成参天大树,他得以在树下避风或是纳凉。
他忽然觉得,原来有人打扰,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他第一次出山,是向着东方,那里有琳琅;他第二次出山是向着西方,那里也有琳琅。
此后,他们所去的任何一个方向,都与琳琅有关,仿佛冥冥之中,是琳琅在为他指引方向。
后来,他的生命里又来过许多人,只不过他的整个心脏完全被琳琅占据,这些影子便蜷缩在树荫之下的缝隙里,也许徐福都不曾清晰的看过,这其中或许也有诸多遗憾。
徐福终于回到了马车中,幽若正在认真翻阅一卷徐福曾经读过的书简,彼此相视一笑,继而各自沉默。
一切似乎又回到以前在路上的日子,似乎他们二人从未离开过这架空间狭小光线晦暗的马车。
对于徐福,幽若无需再做过多的表达,这一路陪伴,即是给彼此最好的回报。
此前的若无其事多少都有勉强,但说来奇怪,自那日断桥边看徐福与琳琅重逢,忽然便觉得轻松许多。
互不亏欠,当然很好。
从前他们都是茫茫人海之中漫无目的的寻找,而这一次,他们的目标都很明确。
幽若忽然问:“外面的风景好吗?”
徐福说:“很好。”
幽若说:“再送先生一程,我要转道去赵国。”
这一路走来,幽若时刻陪伴,若非意外,幽若是决计不肯离开的,徐福很是意外,幽若也认为需要给徐福一个解释,所以接着说道:“以前,我总担心先生太过执拗,会走错路,现在不担心了。”
幽若依然没有抬头,眼睛还是专注的盯着那书简上的文字,徐福越发好奇问道:“为何以前担心,现在不担心?”
幽若微微一笑说:“我看过先生手足无措,也看过先生惶恐迷茫,现在我看不到了,再往后,先生,大概就不需要我了。”
幽若说话间自信优雅,她嘴角微微上翘,虽然是在夸赞徐福,但却又没抬眼来看徐福,竟然有些得意,似乎是刻意要炫耀一般。
她所炫耀的,也许就是她此时此刻毫无虚伪的坦然自若吧。
她始终如一的坚持着自己的底线,或许正因如此,她才能真正坦然。
徐福说:“你好像变了。”
幽若略一抬眼,明眸中闪出一丝疑惑问:“哪里变了。”
徐福说:“你变得越发像一位长者。”
幽若拧眉不悦问:“你是在说我老了?”
徐福看到幽若的眼睛终于离开书简,毫不掩饰的饱含怒意朝着自己横了过来,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恐怕失言,连忙解释说:“非也,非也……”
……
车行半日,遇到了一个岔道口,岔道口的左边是苍翠的林木,而右边也是苍翠的林木,然而同样在炙热的阳光下,左边的林木似乎更加茂盛富有朝气,而右边的林木怎么看都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枝叶虽然还是绿色,但是已经干皱起来了,像是耄耋之年老人脸上的皱纹。
幽若说:“我便在此与先生分别吧,陈平会来替我。”
徐福大概料想到幽若此去为何,欣然点头。
“你既是去赵国,便替我寻一个人。”
幽若问:“何人?”
徐福说:“去寻赵国公子赵嘉,请他务必保全李牧。”
幽若点头不解问道:“危急关头,李牧击退了秦军,赵王应更仰仗李牧,难道会自毁长城?”
徐福微微叹息说:“有些事,在这世间恐怕没有道理可讲。”
徐福不愿挑明,幽若已然明了。
的确,背靠大树好乘凉,然而树大也招风,李牧的处境即是如此。
劳苦功高总比不过花言巧语,单纯善良最难被善待。
否则,这世间的礼乐也不会如此脆弱。
徐福又说:“快些回来,我在楚国等你。”
一句“我等你”,便足够了。
幽若微笑,伸手认真替徐福整了整衣襟说:“先生保重。”
徐福说:“好,路途遥远,你也保重。”
幽若露出久违的俏皮笑容说道:“放心,我有许多宝贝,足够防身。”
幽若走下马车,有城卫牵过一匹马来,幽若拉着缰绳,回头又问:“我不在时,你知道何时该吃饭,何时该睡觉吧!”
倒不是担心徐福废寝忘食,而是出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从年幼的时候起,徐福的衣食住行几乎全是她一手操办,后来一路同行,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也从来没有让他费心。
现在,没有人为他操持这些,他又当如何?
幽若丝毫没有意识到,徐福的童年无依无靠,为了生存,他早已经学会了生活中的各种技能。
徐福呵呵笑着说:“放心。”
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反倒是在临别的时候彼此都变得多话了。
倘若一直说下去,恐怕要说道太阳下山,这时陈平自远方打马而来,幽若此行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打算,所以陈平来的正好。
幽若唤来陈平,命令道:“我不在时,要照顾好先生,若有闪失,我会亲手剥了你的皮。”
幽若恶狠狠,陈平不由缩了缩脖子,无辜而又委屈道:“我就知道,你眼里只有先生,这也太不公平了。”
幽若佯怒反问:“你有意见?”
陈平连连道:“没有。”
……
徐福去了楚国,幽若去了赵国。
离开云梦泽时,徐福要向南,而幽若要向北,现在他们各自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不分季节,北方总是干燥,而南方也雨水充足,因而河流湖泊众多,此间不仅可行旱路,也可行水路,纵横交错的河流可以使得徐福轻而易举的到达每一个地方。
徐福一路南行,弃了车马,改乘船只。
一条乌蓬轻舟沿江而下,在宽阔平静的江面上徐徐而行,看似缓慢,却是不知不觉间,便已不知过了大山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