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起初,只是飘落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孤孤单单、晃晃悠悠,很是安静,然而几乎是眨眼之间,雪花突然变得狂躁起来,像鹅毛,继而像毛茸茸的狗尾巴,它们像是愤怒的千军万马纠集在一处,振奋着呼喊着从天而降,毫不留情的淹没着人间的一切事物。
幸而,此时是深夜,否则不知又要将多少贪看雪景的男男女女淹没在大雪里。
谁能想到,就连风花雪月,也有风险。
除了雪落下的声音,整个世界陷入了静寂当中,外间天寒地冻,一处茅草屋中温暖无比。
屋内生着一盆火苗旺盛的碳火,点着一盏烛火小小的油灯,灯火发出的光线无法照亮一个小院,甚至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
不可置否,这盏油灯发出的光,很是微弱,但它却能始终如一的亮着,只要它还亮着,就能在黑暗里占据一席之地,哪怕只有那小小的一星半点的范围,也能照亮一个人回家的路。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院,坐北朝南,背后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尽管毫不起眼,却是挡住了大半来自北方的寒风;两侧被一片稠密的林木包围,每一棵树都生的笔直高大,亦是绝佳的屏障;前方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池水,或许是有活水不断补充,尚且没有完全冰封,被积雪覆盖着,将凝还未凝,好似在一块巨大的水晶上,撒开了一层雪白的粉,晶莹剔透不够,厚重饱满有余。
方圆数里都不见人迹,清幽静谧与世无争,俨然世外桃源。
小院看起来极为简陋,外围是参差不齐的一圈木桩围成篱笆墙,篱笆墙内已经被积雪深深覆盖,隐约可见一些模糊的轮廓,辩不得实际的模样,想来,也是一些不打紧的物件儿。
围墙虽是潦草,但那两间茅草屋看得出是用心营造,坚实的青石做基,平整的泥坯做墙,粗壮的圆木做柱做梁,已是经历数场风雪,茅屋安然无恙。
婴儿的啼哭,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年轻的母亲。
母亲熟练的解开衣襟,喂孩儿吃了奶,婴儿止啼,母亲却无心再睡了。
碳火将熄,灯火也将熄,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是何时辰,母亲坐在榻边发了会儿愣,起身为火盆添了碳,为油灯添了油,而后她便坐在油灯旁守着,守着什么呢?
她看着那灯火闪动,若有所思,眼前的一切恍然如梦,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她曾是经就像是一只系了绳子的纸鸢,虽然可以四处飞翔,但不能飞到绳子长度之外的范围。
后来,那根绳子断了,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飞翔,可这时候她已经不想再飞,她很疲惫,只想找一个无风无雨的安稳所在。
那日,与他看了漫山的红叶,听从了他的建议,一路向西,回到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却不曾如那人所愿,作为一个平凡人去安身立命,而是意外遇到了一个笑起来阳光灿烂的少年。
那个少年身份特殊,本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却给了她一个梦寐以求的、平凡的家。
不过很可惜,那个平凡的家,存在的时间很短。
后来她又一路向北,与那个曾经给她指路的人一起来到了这里。
这里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安宁,平静而又琐碎,平凡而又充实,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春草发芽,看夏雨挥洒,看秋叶落尽,看冬雪飘零,一年四季都消遣于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之间,日子过得很快,但给人的感觉漫长,也许,是因为其中的滋味太多。
有时她已经忘却了以往的种种,然而有时,她也会生出诸多的不甘之心。
她一边痛恨着自己的贪心,她的贪心一边又在欲罢不能得蔓延着,犹如发起的面团,越来越大。
她曾经一无所有,现在有孩儿承欢膝下;有男人呵护备至;有一座茅草屋和一个无人打扰的小院遮风挡雨;有吃、有喝也有穿。
不知不觉,她已经拥有这般多,还要奢求什么?
她想要平静。
现在的平静,似乎依然不是她想要的全部,就像好菜要配上好饭,倘若只有其中一样,总是称不上完美。
是的,不够完美。
这个别人眼中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实际上却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她不是他的妻子,孩儿也不是他的孩儿,可他偏偏担负着夫君与父亲的职责,他付出的心安理得,她亦接受的心安理得。
她既贪恋眼下的拥有的一切,又在抗拒眼下的拥有的一切。
她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这样的矛盾心理之中度过的。
无论她是否承认,她始终都思念一个人。
现在,她又开始思念那个人。
与此同时,她又在等待斤一个人。
她所思念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要等待的那个人,这就是所有矛盾与不甘的源起之处吧。
他很好,只是他不是他,也不能替代他。
她等待的那个人,正在冰天雪地里策马奔驰。
那人的衣衫单薄,却似乎丝毫没有将此刻来势汹汹的风雪放在眼里,只顾专心于手下不停挥鞭,或许是太过专注认真,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呆板严肃。
马蹄飞快,带起雪花和冰屑迎面而来,风雪来势凶猛,似是蓄积了力气前赴后继的狂潮,又如无数利刃一般切削,这般猛烈的风雪果然还是没能奈何他分毫,就像是撞了南墙,就像触碰到了坚硬锐利的岩石。
漫天风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身无长物,却有一把利剑悬在腰间,街头巷尾佩剑的士族和文人随处可见,不过他们腰间的剑,大概不能称之为剑,只能算作与香包玉坠同等作用的配饰,从始至终甚至从未出鞘过,如此用作附庸风雅,已是失了本意。
他的剑,当然不是配饰,那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好剑,锋利无比削金如泥,赠剑之人的初衷,并不是让他用这把剑去杀人,但他还是用这把剑杀了许多人。
从前他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将军,现在他看起来,却很像是一个浪迹江湖的侠客,只是不如大多江湖的侠客那般轻浮散漫,尚且保留着将军骨子里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