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桓崎正在隘口最高处观战,隘口下大局已定,他悬着一颗心也终于落下,哪怕一切尽在掌握,哪怕一切都在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他始终是不够自信的。
这一战,将是他的正名之战,为了本就属于他的先辈的荣耀,因此,他小心翼翼。
他害怕这支赵军真的能够创造出奇迹,因为这支赵军很特别,赵军的主将扈辄也很特别,此战非扈辄无能,如果身份互换,换做他身处扈辄的位置,他自认为不如扈辄做的更好。
一个人的成功,或许真的要凭借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桓崎感激扈辄的成全,亦感激天意,他有许多失算,但冥冥之中也许是天意使然,也许是先祖保佑,让他第一次设伏遭遇极端天气而未能实施,这才又让他得以改变整个战略,在其后重新制定的战略中,扈辄急于求胜,秦军佯装败退诱敌深入,时机成熟后又迅速分割包围,切断赵军各地之间的联络,迫使赵军仓惶被动后退至此进入伏击范围。
一切谋划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今日取得更大、更完美的胜利,恰恰此战也在上党,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年秦赵长平大战的规模,但也让桓崎看到了几分当年秦赵长平之战的影子。
不知那年,先祖赢得长平大战的胜利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想来应该不是开心的吧。
桓崎看着隘口下厮杀的士卒若有所思,他忽然想到那日与芷兰的一番对话,心情骤然变得沉重起来。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之于这些战场间的士卒而言,也许没有什么正义与邪恶。
那些士卒甚至不知为何而战,他们的生命最终会转化为其它的东西,战争不过是一场交换,最不公平的是,这些牺牲的将士用生命交换得来的东西,最终究是不归他们所有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胜利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得意的。
桓崎身边的副将极为兴奋,他指着隘口下方的战场激动说道:“将军快看,我军已经封锁赵军所有退路!现在正在分割赵军!以当前形势来看,残余赵军不出三日便要全部覆灭于此了!”
桓崎低头看了看隘口下的战场,有些不忍,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一次生出这般的心虚。
桓崎不喜亦不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道:“赵军十数万,眼下残余不少。”
副将疑惑问道:“将军何意?”
桓崎说道:“赵军先前惊慌,如今已经缓过劲来,剩余的战力还是不容小觑,我军原本是以少打多,围歼赵军已是勉强,若是再硬碰硬,即便我军能取胜,却也必定两败俱伤,这非我所愿。”
副将思虑片刻后问道:“那将军以为如何?”
桓崎不动声色下令道:“令大军东面包围露出破绽,放残余赵军突出隘口。”
副将皱眉,有些疑惑提醒道:“将军,我军完全能够吃掉赵军,此时机会难得,切不可轻易放过赵军!”
桓崎说道:“眼下王上正是用兵之际,我军不可贪图小利拖延太久,想要清除残余赵军不免又要多费时日,况且若是不留死角重重围困,那么赵军便毫无退路,这无疑助长了赵军视死如归的决心,人没了退路便会以死相拼,赵军便会不顾生死去攻击我军,如此徒增我军伤亡,我留赵军一线希望,便是为转移他们以死相拼的决心,若能求生,生死关头谁还不贪生怕死呢?如此,赵军只顾向东去逃亡,不必我军动手了,我军收拾残局便好,岂不两全其美?”
副将听桓崎一说,这才明白过来,他连连拱手称赞道:“将军妙计!如此赵军都急于逃命,便不会与我军死战到底,而赵军慌不择路通过狭隘隘口时必定拥挤,到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使赵军再添伤亡。”
桓崎点了头说道:“是了,传令去吧。”
副将得令而去,不消片刻被秦军重重包围的东面果然出现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再向东突过隘口,便可以看见赵国的橑阳城了。
这一局面也被扈辄看到了,他原本以为要困死此间,没想到此时秦军包围却出现缺口,这或许又是秦军故意卖出的破绽,然而这是保住赵国士卒性命,保存实力的唯一一个机会了。
扈辄当机立断对近旁士卒下令道:“快快传令全军脱离战斗,不顾一切突破隘口,直奔橑阳城!”
士卒得令通报全军,有了大将军的指令,赵军将士不再与秦军纠缠,一致转头纷纷奔向东面而去。
扈辄也在卫队的护卫下向东突围,此战伤亡惨重,眼见赵军一点一点逼近隘口,他心中稍许有所安慰,能逃出一人便逃出一人吧,总归是赵国未来的希望。
下一刻,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赵军士兵全都向东,山谷地形狭小又被秦军在隘口牵制,赵军一时间挤做一团,战马受到惊吓胡乱奔跑,战车在人群中胡乱冲击,赵军士卒躲闪不及被战马战车撞击踩踏,战场上赵军血肉纷飞,有些士卒好不容易躲过自己人的拥挤踩踏突进隘口,迎来的便是自隘口上方坠落的无数巨石和羽箭,短短的一条隘口成为了收割生命的利刃,赵军的尸首在隘口下堆积如山,几乎堵住了通往东面的缺口,真正能够突出隘口的赵国士卒,寥寥可数。
秦军并未趁着赵军混乱之际来攻,只是在后驱赶,同时缩小了包围的范围,赵军能够活动的区域更加小了,经过方才的踩踏,能够站起来的赵军士卒也都精疲力尽了,隘口就在眼前,他们却似乎无力再突出去了。
此情此景再次出乎扈辄的预料,他心头如千山坠地瞬间崩散,崩散的乱石填充到他胸膛的每一个角落,也冲击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于是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噗!”
一口鲜红的血雾喷出,扈辄两眼翻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扈辄是整个赵军的支撑,先前虽败,赵军却不失斗志,便是因为看到大将军还站着,眼下不少士卒亲眼看到扈辄倒下不明生死,赵军原本混乱,如今又是群龙无首,军心瞬间溃散,幸而秦军未攻,否则,赵军便是想突出一人都难。
扈辄身边都是赵王偃临死之前抽调邯郸的胡服勇士,他们的战力非凡,此时拖着扈辄已经突围到秦军包围的边缘,主将昏死更激发了他们的斗志,无不奋力冲杀,秦军不曾倾力阻拦,因此他们能够突出隘口。
带着昏死的主将扈辄,这数百胡服勇士马不停蹄向橑阳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