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园难以掩饰得意道:“我王身体康健,春申君如何说得这大逆不道之言,仅此便足以抄家灭族!”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黄歇一个哆嗦,险些跌倒。
君王健在!这又如何可能?
他不相信,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众多,带给他的消息都是王上薨逝的消息。
这一句话又如同一块巨石,将他冠冕堂皇起兵逼宫的借口撞击的粉碎,击碎的不仅仅是黄歇心头的意志,更击碎了戍卫军士卒心头的倔强意志。
作为卫戍王城的戍卫军,私入王城已经是杀头大罪,更何况是私入王宫。
他们敢于进城,敢于进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王上骤然薨逝,太子需要保护这样一个借口作为抵制既定法令的盾牌。
无论是真是假,都是将来面对国民口诛笔伐的一张护身符,然而现在这块盾牌不见了,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任人宰割一般。
黄歇知道事已至此再无回头余地,身后跟着的戍卫军已经所剩无几,方才与禁卫军一战死伤惨重,无论如何也战不过项燕的三千边军。
黄歇不甘心,自己就差一步。
时至此时,还不是成王败寇,对错的道理都是胜利者说的算的。
也许是因为风起而云涌,头顶那片沉默的黑云忽然开始缓缓移动,月光重新倾洒于世间万物,照拂于黄歇面庞之上,坚毅面庞如月光一般煞白无色。
黄歇看着那片黑云渐行渐远,他看到了黑云之下有一片与之对应的迷雾,有一颗心被浓重迷雾笼罩,在雾霭中格外鲜红透亮,正在鲜活跳动。
忽然有银白色清冷光线穿透雾霭,迷雾顿时散尽,那颗心极速萎缩坍塌,变成干瘪的肉瘤,丑陋形态令人观之作呕。
先前正是黑云保护着迷雾,迷雾又保护着那颗心,黑云远遁,迷雾便也随之而散,也一并抽离了这颗心来赖以生存的力量,这颗心再也没有任何庇护和依靠了。
那是他自己的心,这是一颗赤诚之心,然而太过脆弱,一阵风、一滴雨都能伤害它,所以他需要让这颗心变得强大,他选择了迷雾和黑云,迷雾使人看不清它,黑云赋予它威严与冷酷。
失去了黑云和迷雾,心就死了。
他现在的眼前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看到了真实,真实便是失败。
黄歇继续向前,身后的士卒逐渐向黄歇聚拢而来。
李园冷漠看着墙下这些戍卫,也许是想起方才他们的疯狂,也许是想起方才自己的狼狈,此时他有些得意,有些感怀,有些不屑,更有些冷血。
李园平静对身旁项燕说:“将军,王上旨意,凡入宫谋逆者,一概不留!”
项燕蓦然一惊说道:“此事是黄歇一人之罪,这些都是我楚国大好男儿,应都是受黄歇蛊惑蒙骗,楚国还需要他们,还希望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日后报效楚国。”
李园用冰冷的语气说道:“我只是听从王命,并无决策权力,将军是不愿听从王上的旨意吗?”
项燕沉默不语,夜幕降临之时,他见到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向他揭露了黄歇的狼子野心,项燕自然不信,于是随这女子一同进宫,见了李园,也见了楚王。
楚王言辞激烈明确跟他说起对于叛军的处置,只有三个字——
“杀无赦!”
王命不可违。
项燕看着墙下行尸走肉一般两眼失神的戍卫军,犹豫了很久,还是挥下了手,沉重的命令道:“放箭,王上旨意,入宫戍卫一个不留。”
一时间,万箭齐发,空气中有无数湍流形成,那是带着尾翼的羽箭极速飞驰在空中形成的一道道气流。
黄歇每向前一步,他身旁的士卒便倒下数人,连绵不绝的箭矢穿透了戍卫军士卒的身体,戍卫军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不消片刻,再也无人能站起身来了。
黄歇站在大殿的门外,伸手便能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有些落寞。
这一刻他是孤独的,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是孤独的,他有三千门客,有万余戍卫军,但他依然是孤独的。
门客贪图权势,而戍卫贪图富贵,这些人虽然与他站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拥有与他相同的赤诚之心的。
就连这最后一刻,他们也是因为再无退路迫不得已才站在自己的身旁,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甚至在最后看到了身旁士卒眼中生出对他的凛然杀意。
他很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聚集到自己的身旁,不是要护卫他,而是要拿下自己将功赎罪。
所幸,墙头羽箭很快,快到他们来不及做出这些事,便已经帮他铲除了临时起意的背叛者。
黄歇最终是没有推开那扇门,他转身看向站在棘门处的徐福问道:“这一切是否是先生的安排?”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因为场间已然不似方才那般嘈杂,反而很安静,死寂沉沉。
徐福点头说:“是,但我一直都不希望看到你真的会这么做。”
“我有必须要做的理由。”
说话间,一口白气从黄歇的口中吐出又飞速扩散消失,这或许是压抑了许久的叹息,也或许是夜深天凉,也或许心头最后一丝温热寂灭。
黄歇说:“有的事无论成败,总是要试一试才知道。”
徐福微笑点头,纯净目光与月光完全融合在一起,让人从这道目光中一眼便能看到这目光主人的心底深处,那是一片皎洁无暇,纤尘不染。
徐福认可黄歇的这个说法,因为这句话他自己也说过。
黄歇说的明白,他要打破原有的秩序,重新建立一个他心目中想要的世界,他的想法没错,但方法错了。
“放手吧,为一路追随你的人能够心安。”徐福诚恳劝诫说道。
“这一路不曾有谁追随过我。”黄歇淡然一笑,笑意里却隐藏着难以察觉的苦涩。
徐福说:“我知道至少有一个人真心追随过你,她为你做了很多事,她希望你放手。”
黄歇仰天长啸,如泣如诉,像是困兽无奈的哀嚎,风急天高,长啸之声并未传出很远,甚至没有传过四周的院墙,因此听到的人不多,能听懂的人很少,李园听不懂,项燕听不懂,墙头手持弓弩的边军士卒更听不懂。
他愿意放弃了,不是因为眼下的失败,而为了很久以前那个久远但唯一真挚的承诺——
他曾对她说:“我会保护你。”
他真正的放下了,一旦放下,便是云淡风轻,便是十足的坦然。
黄歇微微一笑,略显沧桑的俊美容颜顿时被赋予了一种淡淡的金色光芒,一如二十年前那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概便是如此。
黄歇对徐福说:“我听先生的。”
李园和项燕已从棘门进来与徐福站立一处,没有寒暄,只是静静看着黄歇。
这三人站在一起,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心思也不尽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