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与徐婆婆并非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他们曾经颠沛流离,自从跟着徐婆婆来到这里,从此也过上了安稳自在的生活。
当提到徐婆婆的时候,徐福心里总是对这个年老的女人抱有一份特殊的深情。
有尊敬,有感激,有怀念,还有一丝愧疚,然而这些似乎又都不能表达徐福心中真正的的情感。
见过徐婆婆的人都说徐婆婆长相丑陋,然而在徐福心里,那是一个长发飘飘,拥有天底下最慈祥笑容的女人,那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老婆子,给他的东西很少——她给他的食物很少,给他的衣服也很少。
因为穷困潦倒,所以她没办法给他太多。
徐福同时也得到了很多,比如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怀。
徐婆婆的确很丑,她是一个身材佝偻面皮松弛布满皱纹的老妇人,她的头几乎低到了腰间,脸上一块一块大小不一的褐色斑点也几乎遮挡了所有原本的面目,她的牙齿脱落只剩下稀疏的几颗,面皮塌陷使得她的下颌又小又尖,就像是一只山里的老猴子。
徐福将她比喻成老猴子,丝毫没有不尊重她的意思,而是徐福觉得她真的很像。
她身上的皮肤也一样松软干瘪,失去了光泽和水分,像是与骨头脱离了一般,尤其是脸上的皮肤层层叠叠垂落,徐福曾经打趣说:“您的脸皮都可以裁下来做衣裳了。”
徐婆婆便会咯咯笑着,然后用皮包骨头的手轻轻的敲击徐福的脑袋说:“胡说,明明可以做一床被。”
徐福欢快的回答:“是呀是呀,有了被褥,我们就不怕今年冬天难熬了。”
彼时正是秋风凛冽,他们栖身的茅屋四面漏风,徐婆婆便用她那不知在何处捡来的破旧袍子将徐福包裹在怀里。
说是袍子,实际上是一块不知是谁丢弃的朽烂的面目全非的破麻布。
徐福不太喜欢冬天,因为会很冷,徐福最喜欢春夏交接的季节,山上林木苍翠,海面海水蔚蓝,不受蚊虫叮咬,他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走走,但是走不远,因为徐婆婆腿脚不便,没人陪,他也不知该去哪。
这里民风淳朴善良,然而村里孩子却因为年纪还小,显然还不具备如他们父辈那般淳朴的素质,村里的孩子都不与他玩,因为他是外来者,而且是一个乞讨者,自然而然就被孤立起来。
他时常感觉到孤独,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长得黝黑,圆脸大眼睛,睫毛很长,一副很是乖巧可爱的模样,倘若当真觉得她乖巧,那就大错特错了。
小女孩不乖巧,反而很调皮,而徐福则有特别的看法,他觉得她很亲切。
那是在某一日无意中的一次相遇,小女孩呲着雪白的牙齿眯着眼睛冲着他笑,只是乍见,他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就是因为他穿着一身破衣服。
他从未因为自己身上的衣服破旧而惭愧过,可他遇到了她,便生怕她也用别人一样的眼光看待他。
别人的眼光他不在乎,但是他却很在乎她看他的目光。
徐福大概是想多了,事实上小女孩根本就没有注意他穿着什么,只是在看他的脸。
她看到了一个清瘦面庞的小男孩,目光纯净,很是羞涩。
她与徐福一样也没有什么朋友,大概是因为她的性格像一个男孩,又不是一个男孩,所以她无法被村里的小男孩们接纳,同样也无法被村里的小女孩们接纳,于是她便独来独往。
遇到徐福让她很是欣喜,因为他是个男孩,却又像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与她恰好相反。
或者不能说他是羞羞答答,而应该说是彬彬有礼,与村里那些粗声大气粗手粗脚的男孩子很不一样。
后来他们遇到的次数多了便也相熟了,相熟以后的日子里,徐福便跟着她走遍了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
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做银月,要比徐福大上一两岁,个头却比徐福高出许多,因此她总是照应徐福。
银月野性十足,与徐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银月喜欢在天气暖和的时候腰间挎着一个竹编的小鱼篓下河捉鱼。
徐福时隔多年还依然能清晰的记得那些画面,那是他第一次跟随银月去捉鱼。
那天艳阳高照,河水也格外清澈,半空中飞舞着红色的长着透明翅膀的飞虫,银月穿着男孩子利索的粗布短衣,将袖子和裤脚高高扎起,露出光滑的手和脚。
她的肤色就像是河沟旁草丛里的野蔷薇花的花色。
野蔷薇花一般有两种颜色,一种通体粉白,粉白间又透着丝丝缕缕的粉红,而另一种恰好相反,是通体粉红,粉红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粉白。
银月裸露出来的手脚是第二种颜色,而手臂和小腿是第一种颜色,这两种颜色都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虽然乍看之下有些突兀,然而若是再看上两眼,就会发现这肤色各有各的特点,两种肤色都很耐看。
相比之下徐福却显得很白,而且是有些过于苍白,没有什么光泽,像一张平铺的素帛,加上他很瘦弱,所以便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银月捉鱼的时候是躬着腰,几乎要将头埋进潺潺流动的水流里的,她的双手向前伸出,插进水里,眼睛一丝不苟的盯着水里,没在水里的一双小脚小心翼翼向前挪动。
彼时,斑驳陆离的沙石在她脚下起起伏伏,青绿色的水草缠绕着她的小腿,水面荡漾着波纹,波纹间是无数打散了的光。
反射的光点投射在她的脸上,投射在她的手臂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在水里游荡一般,水面细碎的浮光又投射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就仿佛装进了满天星光一般闪闪烁烁。
这般明媚纯洁的眼眸,似是能勾走人的魂魄的。
徐福蹲在岸边,双手抱着脸颊看得入了迷。
她的腰肢很细,也很软,像是柳条一般,她的小腿也很细,像是一节洗净的莲藕,不过徐福绝不敢小看她,从她凸起骨骼就能够看得出,她应该很有力量。
她的小脚倒是出乎意料的白,而且很通透,如同他曾见过的羊脂玉,通过白皙的皮肤表面可以看到脚背上有隐隐的蓝色筋脉,筋脉很细,就如冬天河面上的冰块里一样的花纹,影影绰绰的没在摇荡的水流里看不真切。
太阳当空照着,银月的额头冒出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汗水珠,她的发丝已经全部都湿透了,紧紧贴服在额头和鬓角,身上的衣裳也全都湿透了,有的是被汗水打湿的,有的是被河水打湿的。
她的全身都湿漉漉的,像是一个剥了皮儿扔进井水里的野山桃,表面被一层几乎看不清的小气泡包裹着,只有徐福能够嗅到那些气泡里的甜蜜气息,因为只有他距离她最近。
当徐福看得入迷时,银月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
她再如何大大咧咧,然而也还是保持了一个女儿家应有的敏感,于是她放过了水草间的一窝小鱼,直起身扭头去看徐福。
徐福正在长满野菊花和茅草的岸边坐着发呆,紧紧闭着双唇,嘴角像是傻子似的上扬。
看到这里,她咯咯笑了几声,大声唤道:“徐君房,你怎么不下来。”
徐福一刹间惊醒,连连摆手说:“我不下去。”
“水很浅。”银月邀请道。
徐福坚持道:“浅我也不去。”
银月便眨着月牙儿一般明亮的眸子郁闷说:“你这般胆小,将来我若是嫁与你了,你可怎么保护我啊!”
徐福觉得自己作为男孩子的自尊受到了银月的质疑,斩钉截铁的回答说:“我能保护你!”
说完这句话他又反驳说:“我不胆小,我也不怕水。”
“那你怎么不敢下水呢?这水里面可凉快!”
“我不想下水,水会打湿衣服。”
徐福心里想着,自己就只有这一件衣服,如果衣服湿了,那婆婆一定会让自己脱下来,然后自己动手洗的干干净净,再晒干了才给自己穿,婆婆不会让自己穿湿衣服,也不会让自己洗衣服,这样,就太劳烦婆婆了。
银月一愣,心想,仅仅是不想,就不去做吗?
她也有很多不想做的事,但她还是做了,如果是不想做就不去做,这未免太过自私了些。
她只是以为,这是他天生的品性,他向来是爱干净的。
这当然也是一种洁身自好的表现,虽然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很不切实际,但她不能勉强他,他有自己的坚持,她尊重他的坚持。
她欲言又止,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想起以后的生活,不免要下地插秧割谷,还是觉得应该提醒他,于是说道:“可是如果我也不想下水,那我们今晚就没有香喷喷的鱼肉吃,也没有鲜美的鱼汤喝了。”
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都相信对方,仅仅是这些细节,是不能玷污他们之间的友谊的。
是的,友谊,徐福与银月之间的友谊居多。
友谊有时候可以无限延伸,如果是一男一女适龄的话,人们就会觉得,女孩儿长大嫁给男孩,很合理,也很般配,结成姻缘天经地义。
看到银月有些失落,徐福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他心神不宁,犹豫了片刻说:“好吧。”
他撸起自己的裤腿和袖子,涉水来到银月身边,学着银月的样子,双手插进冰凉的水里去摸鱼。
银月便插着腰在一旁,聚精会神的看着徐福像模像样的捉鱼,虽然知道他一定连一条鱼都捉不到,但依旧是眉开眼笑,满心欢喜。
这只是那一天的场景,徐福还有一些其它的记忆,那时的记忆总是出奇的相似,除了捉鱼,不外乎是银月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装着在在溪水里洗净的山野果,然后是她带着自己满山满野的跑,跑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一会,拿出小竹篮里的山野果吃,那些山野果各色各样大大小小,都不怎么熟,吃到嘴里是酸涩的,酸涩过后就是满口清冽的清甜,新月最是喜欢。
伴着这酸甜的味道,二人大多数时候席地而坐,看着山,看着海,看着这片土地,看着头顶的太阳,若是下过了雨,他们就会连那天空上出现的那道七色彩虹也一并看了去。
有时候是吹上一阵山风或是海风,躺在山石或是海滩上的礁石上,也有时候是躺在开满野菊花的溪畔草丛里……
会有哪些变化,完全要取决于银月会带着他去什么地方。
还有时候他们会上山采药采摘野果,在海滩上捡拾海蚌贝壳,在河沟里摸鱼……
银月总是能收获满满,而徐福在一旁看着,总是两手空空。
银月便会在这个时候假装生气嗔怒说他一句:“你真的很笨!”
说完这句话,她却又总是大方的将自己的鱼,将自己的野果、海蚌分给徐福,让徐福带回去,因为他真的很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