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天下一统,四海承平。家国之事,是该听丞相的,还是听天子的?”
众人再次困惑。
荀彧一句话,令五大谋士,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荀令君,何出此言啊?”
贾诩一直站着未曾说话,此时终于也忍耐不住,低声问道。
“莫非……”
荀攸久随叔叔,最是心意相通,此时面色突变,紧张到了极点。
荀彧慢慢走了两步,到了荀攸的座位前,伸手端起茶碗,陈群眼快,急忙上前提起茶壶,给他满了一碗茶。
咕嘟,咕嘟!
一向温文尔雅的荀令君,此刻竟做牛饮状将一碗清茶一饮而尽!
五大谋士,一个个站在当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的荀令君,太过反常!!
“吁……”
荀彧放下茶碗,长长的吐出口气,似乎紧绷的神经,此刻终于放缓了下来,身体慢慢的落在荀攸的座位上。
“我害怕……”
“我害怕万一丞相统一天下,大汉易主,你我皆是助纣为虐的忤逆之贼!”
荀彧眉头紧皱,叹息说道。
“叔父,何出此言啊!”
荀攸面色苍白,满面惊恐,失声问道。
他自然明白,叔父的这这句话是何等的分量,若是传扬出去,又会引起何等大的风波!
“荀令君,此话……此话不能说啊!!”
陈群素来视荀彧为偶像,此刻听荀彧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听得他心惊肉跳,急忙上前挡在大门之前,转身望去,还好并无旁人,又急忙打开房门,四下张望一番。
“荀公,此事……大逆……”
程昱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了下去,似乎自己所言,已经犯了大逆之罪!
“有何不能说的?”
荀彧忽然抬起头来,圆睁怒目,盯着程昱,程昱气短,头立刻低了下去,不敢与荀彧对望。
荀彧站了起来,似乎心里的起伏和波澜已经完全的荡平,而那颗躁动的心,此时也终于拿定了主意,找到了归宿。
“伱们可否犹然记得,你我皆是大汉之臣!”
“离地三尺,神灵可见!”
荀彧怒气贯胸,拍了拍胸口,又指了指苍天,眼神从荀攸开始,在贾诩、程昱、陈群、钟繇四人脸上各自飘过。
“顺逆之道,还要看尔等效忠于谁!”
荀彧一声冷笑,不再继续往下说,转身走去,伸手扯开房门,扬长而去。
“嘭!”
房门重新关上,将五大谋士震的身躯各自一颤。
门外,一声马嘶,蹄声嘚嘚,过不一会,再也没有了动静。
五大谋士犹然站立,看着桌上适才荀彧喝过的清茶的大碗,各自发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何一向沉稳内敛的荀令君,会突然的到访军师府,又为何会如此的情绪失控,言辞激进?
荀令君自从跟随丞相,出谋划策,机智百出,更为丞相引荐了郭嘉、满宠、程昱等诸多贤才!
官渡之战,血战袁绍之时。若没有荀彧一纸定乾坤,十胜十败论驰名天下,恐怕曹丞相早已败在袁绍之手!
若无荀令君,便没有丞相的今日!
丞相视之为子房,委以重任,官之侍中,守尚书令,封万岁亭候!
可是……
今日荀令君的一番言辞,与之昔日,判若两人,大相径庭!
“公达,荀令君他老人家今日是……???”
沉默良久之后,陈群终于缓过神来,转头看着荀攸,困惑的问道。
“唉!”
荀攸叹息一声,皱着双眉,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莫非是丞相府里,发生了什么变故?但若有什么事,我等应该不会丝毫不知啊!”
钟繇重新归坐,将五人的桌椅摆放整齐,号召各人相继落座。
“荀令君今天,大不寻常。我猜必有缘故,但到底所为何事?简直令人费解!”
程昱昔日也是跟随荀彧的引荐,来到丞相府的谋士群中,若无荀彧,程昱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
他对荀彧,既敬佩,又尊重和感激。
可是对于今天的荀彧,却令他忽然有了一种陌生人的感觉。
众人议论纷纷,各自猜测,莫衷一是。
但所有人有一个观点相似相通:荀令君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文和,你最有智谋,心思缜密。荀公刚刚的事,你有何看法?”
钟繇见四人议论之时,贾诩一直在一旁沉默,低头冥思,不发一言,忍不住抛开众人,轻轻走到贾诩面前,低声问道。
“是啊,文和,此事你也剖析一番,解我们众人之惑?”
陈群心急如焚,却又百思不解,巴不得有个精明之人,剖析明白。满朝之中,若论精细,无出贾诩之右者。
贾诩神色不便,眼睛直直的看着面前拿茶碗里的一汪清水。
水,清澈,已经毫无一点茶色了。里面仅有的几个茶叶的杂志,也看的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若天下一统,大汉天子必死!
若天下没有一统,丞相始终还是大汉的丞相!
水至清则无鱼……
荀令君,你太清,太正,则天下无友,也无你容身之地啊!
“我也不知是何缘故,又如何给你剖析?”
贾诩忽然抬起头看着陈群,微微笑着说道。
“去丞相府!”
马车的车厢里,从军师府怒气而出的荀彧,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撩开车联,对着前面驾车的马夫说道。
“喏!”
马夫一拉缰绳,方向一转,沿着大街,往丞相府的方向疾驰而来。
丞相府,虽不是万圣之地,天子之所,但犹然胜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丞相府前一片空寂,文官武将,闲杂人等,非有正事,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但荀彧的车马,径直来到大门,看守府门的侍从远远听到车马之声,认得荀彧的车马,甚至不等荀彧主动下车,已经将角门打开。
车夫拍马而入,径直进了丞相府。
普天之下,能如此随意出入丞相府者,唯独荀彧一人而已!
“文若,如此清早,便来看望孤家了吗?莫非军粮筹措之事,已经办妥了不成?”
曹操此刻正在洗刷,听到门下来报,荀彧求见,来不及束发,散落着一肩乱发便走了出来,大笑着问道。
“丞相,是臣来的唐突,搅扰了丞相。还请丞相更衣洗漱,臣有话想要问丞相,但也不急于一时。”
荀彧站在大殿的正中,看到曹操如此仓促而出,丝毫不拘泥于仪表,想起昔日的共事经历,多年的征战历程,心里一酸,沉声说道。
“哦?”
曹操一怔,才注意到荀彧的气色有异,神情举止也跟往常有所不同。
“好!你待我片时,我即刻就来!”
曹操转身入后堂去了。
须臾,再次出来,已经是紫袍金带,腰悬宝剑,一派威武气息。
“文若,你有何事,只管说来。咱们多年的交情,和他人并不相同。今日只做朋友,无分职级高下。”
曹操如君临天下,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大殿中央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荀彧。
“丞相,若大汉一统,四海承平。丞相还做大汉的丞相吗?”
荀彧不卑不亢,抬头看着曹操的脸,正色问道。
闻听此言,原本随和的曹操,忽然身子一震,整个人都怔住了!
自他把持朝政,手握重军,剿灭吕布和袁绍之后,俨然已经位极人臣,权盖天子!
便是当朝的汉献帝,对他说话也要毕恭毕敬,察言观色,不敢有丝毫的不敬之词!
放眼天下,敢如此直言相问,毫不隐晦的人,恐怕也只有荀彧一人了。
曹操手握剑柄,从台阶上缓缓的一步一步走下来。
到了大殿的中央,到了荀彧的身前,又轻轻的撒手,放开了宝剑。
若是其他人,敢如此在他面前询问这个事,早就被他直接推出去斩首了。
但此时的荀彧,依旧仰然而立,丝毫不惧,目光坚毅,波澜不惊。
“文若何出此言?”
曹操叹息了一声,在大殿中度着步子。
“我曹操初任校尉,便一心为我大汉。昔日董卓弄权,我不避风险,想要以献刀为名,刺杀之,哪怕与他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之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我不得以而征伐四方。我不止一次与你等臣下说过,若我不存,天下正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我华夏将分崩割据,百姓永无宁日!”
荀彧转身,看着曹操高大的背影:“臣正是看到丞相为国为民,方才投至麾下,随侍左右,不知不觉间已有十数年了!”
曹操猛然回头,看着荀彧,目光炯炯:“若我死后,我只望墓碑之上刻有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于愿足矣!”
想起十数年的军旅征伐生涯,多少触目惊心,多少命悬一线,多少腥风血雨,忍不住泪盈眼眶,低落衣襟。
荀彧看曹操真情流露,忽然之间心中升起一丝愧意。
“若丞相死后,传位后世,还是不是依旧效忠大汉?”
荀彧沉思良久,开口问道。
后世?
曹操身子又是一震,忽然想起了刚刚夭折的爱子曹冲。
心中一痛,潸然泪下。他不知道荀彧今日为何会连续询问这些问题。
但荀彧是他最信赖最依仗的谋主,若无荀彧,便无曹操!
两人十数年的交情,非同小可,非止主臣关系,亦且情如朋友,亲如骨肉。
“文若!”
“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容许有人欺辱天子!”
曹操仰头,哈哈大笑着说道。
“希望丞相能够言出必行,信守承诺。”
荀彧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我曹家生生世世,都是大汉的臣民,岂可做出僭越不敬之事!”
曹操不以为意,和颜悦色的笑着说道。
“微臣告退了。主公所关注的粮草筹措之事,臣以分派停当,四个月内,保证办妥一万五千石粮草,主公南征的计划,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主公南征,许昌之事,臣也会处理妥善,但请主公放心。”
荀彧的脸色逐渐变得和缓,深深行礼,再拜说道。
“文若,十数年来,孤领兵在外,一应后勤和许昌事务,全都托付给你。”
“众人皆言我功劳至大,但我却知道,真正的功臣,是你荀文若啊!”
曹操向前一步,轻轻的拍了拍荀彧的肩头,触手只觉坚硬无肉,忍不住叹息。
“你我都已不再年轻,文若还要注意身体,孤离不开你呀!”
荀彧也颇为感动,长叹一声:“老臣明白,老臣退下了。”
……
“来人!”
看着荀彧的车马渐行渐远,手抚剑柄的曹操沉声喊道。
“喏!”
近卫急忙来到身前,躬身行礼。
“去查一查!”
“荀彧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和什么人有过书信来往!”
“孤要知道,我家子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今日要如此行事!”
曹操目光深邃,眼角眉梢,竟然起了一丝隐忧。
“喏!”
近卫领命,起身飞驰而去。
荀彧啊!
曹操的目光,犹然看着车马离开的方向。
我每次出征,都将大后方交给了你,也便是把三军将士和我的性命交给了你!
可你!何以问出今日之词?
我相信你对我的忠心,可你同样忠于大汉!
你忠于我,到底是忠于大汉的丞相,还是忠于我曹操?
曹操叹息了一声。
宁教我负天下人,莫要天下人负我!
荆州之战,征伐江东,已经势在必行,无法更改。
这一次,我只能选择荀彧,因为除了他,无人能够胜任那统领后方,供应前方的重任!
可是这一场大战之后……
曹操拂袖而起,转身回府去了!
荀彧的车马,自军师府出来,直奔丞相府。但此时从丞相府出来的荀彧,却也并未再次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调转方向。
那里,正是世子府,曹丕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