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过去了将近十年的光阴, 尤灵静的丈夫仕途发展得还算顺坦,从主簿升到了县令。但因为只是个举人,再往上的空间也不太大了。夫妻两人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
他们把儿子徐嘉送到京城有名的的青山书院读书, 因离家远, 便在书院寄读。平日里书院休沐时,徐嘉便会到尤家来住几日, 看望外祖母、小姨和小表弟尤晨阳。尤灵静则每隔两三个月来一趟京城,给儿子带些吃食用品,给母亲、妹妹送些土产, 自己也顺便逛逛店铺, 采买些中意的衣料首饰之类, 毕竟京城里的繁华是其他地方不能比的。
那一日,尤灵静又到了京城, 她想着要过节了, 需要给自己和丈夫、儿女都置办些新衣服, 便拉着尤小惠一同去‘锦绣坊’看看。
尤家的生意做到供应皇家采买后,再在‘锦绣坊’里摆几张柜台对付着就显然不合适了, 于是尤家便把‘锦绣坊’旁边的店铺买了下来,但和‘锦绣坊’依旧日常互相照应着。尤小惠想着自己也有几日未去巡视店铺了,便欣然答应了下来。
姐妹两人到了‘锦绣坊’, 便细细地挑选起来。在这期间, 两人还与一位也在选衣料的太太结识了。那位太太相貌清秀, 举止娴雅, 对人很礼貌,尤家姐妹感觉其人可亲,便热情邀请那太太去旁边自家的铺子去喝茶歇息。
“啊,恕我眼拙了, 原来两位竟然是‘暗香’的东家啊!”那太太惊讶地道。‘暗香’在女子中很有名,她远离京城也是知道的。只想不到,这大生意的东家竟然是如此年轻的姐妹花,她不禁赞叹了起来。
“太太谬赞了,其实这‘暗香’是家母创建的,因她年纪大了,无心再料理琐务,才让我接手帮衬着。她老人家各处去游山玩水,逍遥散心了。”尤小惠笑着道。
在‘暗香’的雅间里,几人便品着茶,安逸地闲聊起来。
从那太太的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蜀地泸州的游击将军,因有个到兵部公干的机会,便带着她和儿子一起上京来了。因他丈夫原在京城人氏,此番回来要去族中祠堂拜祭祖宗,给父母扫墓上香。
“当年我和夫君是在外地成婚的,辗转了几地任职,一直没有机会回京城。”那太太轻叹道:“公公婆婆的坟茔我还是第一次祭拜,说来也是不孝得很!”——她的夫君是个武官,自成婚后,,虽然起初也过了些年艰苦的日子,但他夫君对她甚好,也打拼出了前程,她心中甚是满足,谈起丈夫来也是情义深重。
“你们成婚时也没去拜见么?”尤灵静纳闷道。
“没有,夫君的父母早逝,‘子欲养而亲不在’,再加上公务要紧。所以,我们成婚也只给宗族中去了一封信告知,在族谱里加了名儿。”那太太笑了笑,并不欲多说家事,于是岔开了话题。旁人的家事,尤氏姐妹也不再问,见那太太对‘暗香’里的货品很感兴趣,便细细地给她介绍起来。
“这些都是极雅致的好东西啊!”那太太啧啧称赞道:“我也得过两瓶‘暗香’的香水,是朋友从京城里带来送人的,平日里我都是省着用。这些好东西在蜀地买不到呢,什么时候您家这铺子能开到蜀地去才好!咱们那里虽然是比不上京城繁华,但也有不少女子肯在容颜上花银子的,女为悦己者容嘛。”
那太太在铺子里挑选了许多东西,说要带回蜀地去做礼品送人。‘暗香’的香水内务府都采买了给宫妃贵人们用,拿出去很是体面。夫君的上司、同僚,包括亲近的下属的女眷们,都要送一些的。
尤小惠见她买了许多,也很大方地给她赠送了几盒最好的润肤花露和蔷薇硝、茉莉珍珠粉和腊梅香水等物品。三人相谈甚欢,那太太和她们说起蜀地风物,把未出过远门的尤氏姐妹听得入了迷。
正在谈笑间,那太太的丫鬟进来禀告,说老爷办完了兵部的公务,前来接太太回家了,现在正在铺子外面呢,只是不方便进来打扰女客,请太太出去吧。
那太太听了,便起身和尤氏姐妹微笑告辞,尤小惠和尤灵静客气地送她出门。
萍水相逢,大家只是偶遇,相识了就是缘分,笑着相逢,也笑着分别,何须知道名姓。
门前,那太太的夫君体贴地搀扶着妻子上马车,然后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两人之间的举动平常,细处却流露着亲密,看得出这对夫妻的关系很融洽。
那太太的夫君长相很俊美英气,是尤氏姐妹都认识的人——柳湘莲!
尤小惠静静地看着,面容不变,心中却泛起些微波澜。
尤灵静吃惊地目送着那车马远去,小心翼翼地又看了看尤小惠,叹了口气。
“妹妹,当年你若是和柳湘莲言明了此事,或许今日又是另一番结局了!......你,你当真能看得开么?”尤灵静当真有些为尤小惠惋惜,她早已知道尤晨阳的身世,在她看来,两人之间有了子嗣,如果尤小惠肯告诉柳湘莲真相,或许就能结成一段好姻缘呢?柳湘莲人才不俗,妹妹当年也曾倾慕于他的,而妹妹如此美貌能干,尤家又出息了,柳湘莲也会动心的吧?那太太论容貌也只是中人,比起她们姐妹要差不少呢!
如今,柳湘莲也做到了游击将军,这官职虽不算高官,也可以说体面的。当然,柳湘莲必不肯招赘,但尤小惠何必一定要立这个女户呢,尽可以安安分分地嫁给他的啊。看柳湘莲再无昔日的冷酷放浪之态,嫁给他为妻还是挺幸福的吧,而且那也不妨碍她继续操持着这‘暗香’生意啊。
如此,不就是两全了么?晨阳,终究还是要有个父亲可依靠的好啊!
尤小惠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一笑:“姐姐,各花入各眼,当年我就觉着自己与柳湘莲不能契合!那太太很好啊,平和贤德,正是他理想中的贤妻模样。千帆过尽,他自然就看淡了许多身外之事。”
“你方才也听柳太太说了吧,她与柳湘莲也是几经辗转,熬过了苦日子的!这一点,我就做不到,我难道能放下尤家的产业不管,去和他不离不弃?两全那是骗自己的话,远离京城,为丈夫照顾家里上下,应酬交际,还能有这精力把生意打理好?”
“尤家的产业是阿娘的心血,我怎忍心为了一个男人而让之败在自己手里?说句实话,我觉着自己掌管家业,看着它蒸蒸日上,银钱源源而来,那么多女子也能赖以为生,在外面我也有身份有钱,那种感觉,实在是让人沉醉!”尤小惠说得很直接:“这和夫贵妻荣可不一样,自己挣到手里的,才更加安全,不然就要指望男人的品性了,遇上个陈世美,你再如何贤惠淑德,再给他孝顺公婆,养儿育女,也是没有用的!既然这样,我可不愿意牺牲了自己,来成全男人!”
“再说了,”尤小惠莞尔一笑:“姐姐你只看见柳湘莲和妻子恩爱,你也未必知道他有没有纳妾,寻通房丫头,有没有收别人献上的女子,柳太太看着是个贤惠大度的,或许这些她不在意,但我却难以接受!姐夫他......”
苦笑一声,自己这个妹妹可真是性子刚烈,特立独行,大家都习以为常的事情她却如此抗拒。自己丈夫也有几个通房,她当然不会乐见于此,但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有些钱财和地位的男人都不会只守着妻子一人,只要他不宠妾灭妻,给妻子足够的尊重,好色不过分,那就可以了啊!
“好在晨阳长大后,你也有依靠了。以前你立女户时,我就劝了阿娘了几次,怕你以后日子不好过!想想阿爹和尤阿爹去世后,阿娘带着咱们是何等的恓惶!”
“姐姐你多虑了,我倒是觉着,以往阿娘的才智是埋没在内宅里了,她做起这营生,起先确实是生活所迫,但之后,她也是兴致满满,乐在其中的,她半点并不觉得自己苦啊!其实,这一点我是很像阿娘的!”
尤小惠心中暗中想着,阿娘从未表现过对自己阿爹和尤阿爹的怀念和哀悼,讲起他们来都是一笔带过,更关注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其逍遥快乐和充实远远地胜过了其他的贵妇人们。
她曾对自己说,女子要学会爱自己,自己的人生要由自己掌握,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都是不明智的糊涂人!
阿娘果断睿智,但清醒得近似凉薄,尤小惠觉着自己越来越像阿娘了,因为在她心中,阿娘就是她的榜样!
尤小惠摇摇头,转身又询问起了掌柜生意的情况。仿佛今日与柳湘莲的相遇,只是见到了一位无关的路人一般,平静得很。
尤灵静摇摇头,罢了,既然妹妹自己看得开,她何必管这闲事呢!
又过了几年,尤家在京城里也站稳了脚跟。旁人说起尤家来,也啧啧称赞。尤家太太有胆识本事,孤儿寡母的,自己创办下这样一份家业,男人们都比不得的,而且尤家也仁厚义气,效忠朝廷,多少女子因为尤家而得到衣食,这是积德行善啊!三个女儿也团结孝顺,小女儿接过了尤家的产业,也在安稳发展。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从未因为争银子,争权利闹起来。
尤家姐妹们:闹什么呢?阿娘都安排得很周全了,既然尤小惠立了女户,那两个姐姐就不能插手‘暗香’的经营,但她们作为股东,每年尤小惠也要把账目向她们公布,接受她们的查询,各人有各人的权利和义务!
黄娟病重,大尤氏和尤灵静都朝夕伺候在身边,连尤灵静都急急地赶到了京城。黄娟知道自己不行了,撑着一口气把自己的财物做了分配,每个人都照顾到了,众人心中悲戚不已。
黄娟让尤晨阳单独留下,那时他已经长成了十几岁的清俊少年,在青书山院里成绩颇佳,与黄娟感情深厚。黄娟不舍地抚摸着他的头,把他的身世和盘托出。
“你是你阿娘的亲生儿子,如果你要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阿奶也告诉你!”黄娟缓缓地道。
“不用了,阿奶,”尤晨阳坚定地道:“阿娘不愿意与他牵扯,自然就有她的考虑。我,我并不想知道,让阿娘烦恼!没有他,我和阿娘也活得挺好的,不比有父亲的孩子差!”
黄娟欣慰地点点头:“好孩子,以后你要孝敬你阿娘,她一个人撑起尤家,也是不易的!”
“阿奶,我会的,您放心!”尤晨阳含泪回答道。
......
她的时候到了!黄娟环视了一圈,大尤氏婆媳、尤灵静和她的儿子,尤小惠母子,秀草,都簇拥在自己身边。如今她们都过得不错,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她们的命运!
还有,自己枕边那道平安符,那是‘暗香’的女工们自愿聚集起来,去大悲寺去给她求来的,她们在佛前虔诚祈祷过的。自己的一念之仁和援手,也改变了她们的命运,她们对善心的东家也充满了感激。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此刻看着这一幕,黄娟心中充满成就感。她没有白白地来到这世界一遭儿!
“我没有白活这一世,再见了!”黄娟心中默默地道,她的唇边露出一个笑容,面容舒展,慢慢地合上双目,安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