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尧臣觉得自家侄子可能是疯了。
一回家就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又是研墨,又是倒茶。
一跟他说不用麻烦,他就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一样,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瞅着自己,即便是不用说话,也能感到那身后的尾巴一下子垂下去了。
萧尧臣有点受不住。
虽然他自己都已经有三个小孩了,但萧君佐还是不一样的。
他是萧家第一个孩子,一出生,嫂子就走了,大哥身体又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渡过那个冬天,二哥又在外面任官。
家中能主事的就只有他一个,而他当时还是御史台最低级的小御史,俸禄将将够维持全家生活。
为了养活萧君佐,他一个啷当大小伙子,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找人借母乳。
后来二哥让二嫂回来帮忙,萧君佐才正经活了下来。
这孩子小时候跟他还很亲,总喜欢把脑袋靠在他膝盖上,听他读书。
但听的书多了,开智得就早。
从六七岁开始,这孩子就明白萧家立足长安并不容易,为了替大人分忧,开始变得特别懂事。
行走坐卧都是副小大人模样。
萧君佐都想不起有多少年,这孩子没有这么亲密的看过自己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跟叔父直说便是!”萧尧臣终于是坚持不住先开了口。
萧尧臣研着墨,语气低落:“没事啊,就是想要跟叔父多待一会儿,不行吗?”
“不,不是不行!”萧尧臣一惊,感觉侄儿好像要哭了,赶忙摇头,“你我乃个亲叔侄,你想要跟叔父一起,当然没什么不可。只是,你这次回长安,怎么如此清闲,皇上没给你安排差事吗?”
“安排了啊。”萧君佐脑袋垂得更低了,“可是……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手里的墨块都要研出火来了,脑袋越发垂得低。
萧尧臣心里一紧:“差事办得不好被皇上责罚了?”
“皇上没有责怪孩儿,但孩儿心里还是难受得很……”萧君佐抽噎了一下。
萧尧臣愣了愣:“什么差事,能说吗?”
“能啊!”萧君佐抬起头,“在你们明政殿大臣中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皇上想请岳大人入朝为相,但岳大人不肯。”
萧尧臣顿时有点卡壳,他觉得这种事儿不太适合自己去开口,他是御史大夫,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要做到不偏不倚,没有偏好。
所以,他既非皇党,又非后党。
“叔父,孩儿知道您为难,但只是旁敲侧击的跟他说说也不行吗?”萧君佐眼巴巴的看着自家叔父。
萧尧臣真是很为难啊!
萧君佐又低下头去研墨,闷闷的说道:“今日岳府正就要到长安了,明日他皇上就会宣他入宫说新版大秦律的事情。孩儿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叔父,皇上真心实意想要拜他为相,他为何始终不愿啊!”
萧尧臣沉默着。
良久,他摆了摆手:“墨已经够用了,你回去休息吧。”
萧君佐这次没有继续纠缠,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但他没有回去休息,而是直接向大门走去。他父亲萧禹臣躺在树荫下,晒着透过树缝的太阳,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侧头跟身后的年轻人说道:“孔砚,看见没,那就是我儿子,你不陌生吧。”
“见过,令公子可是大秦书局和高新盟的常客。以他的才干和与皇上的关系,拜相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孔砚回答道。
“那你觉得他还是个儒生吗?”萧禹臣拢了拢衣服,又问道。
孔砚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好像……不太像了。”
“可他从小到现在,就是学儒家经典长大的啊。”萧禹臣笑了笑,“不光是他,我那两个弟弟,也是学儒家经典长大的。”
“可是感觉令公子与令弟,都与普通的儒生不太一样。”孔砚疑惑的说道。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萧禹臣缩了缩脖子,轻轻咳了一声,“圣人的学问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他们活了几十岁就死了。”
“啊?”
“你们这些做子孙的,从来不想着进取,躺在圣人言上吃老本,真以为身为圣人之后,就能世世代代啥也不干,享受尊荣?哈,圣人们还活着,都不敢这么想。”
孔砚愣了一下,拱手鞠躬:“禹臣兄不妨明说。”
“儒学该变了,要跟着天下大势走,要出新的圣人!否则,再让那些半罐水到处嚼舌头根子,把其他人都得罪了。儒学就要成众矢之的了。
你现在是大秦书局的管事,每一刊的大秦百家讲都要从你手上过,要是这个机会都把握不住的话。你们孔家……咳咳咳,话不便说得那么明白,你懂就是了。”
孔砚虎躯一震,猛然间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自从孔元举被皇帝撵走之后,孔家一直没有出现过能正经主事的人。而天下儒学式微之势也相当明显。
他也一直在想能做点什么,但皇帝已经听不进他们的谏言了,说得越多反而越讨人厌。
萧禹臣一言点醒梦中人,或许儒学不该再向外去求,而更应该向内自省。
别看这位萧家大哥成天病怏怏的,他水平还真高,不然怎么人家萧家能出这么多能人呢!
能人萧大哥刚送走孔砚,觉得有点冷,准备回屋烤火,一推门,看见自家三弟忧心忡忡的坐在炉子前面。
“怎么了?”
“是君佐的事儿……”萧尧臣把问题说了,“兄长,我知道我的身份不便出面,但又实在不忍看见君佐这副模样。我想帮他,大哥以为如何?”
“哈,此事也容易。”萧禹臣坐到窗前,伸手扯过毛毯,“你不适合出面,但有个人特别适合出面……”
傍晚时分,岳庭渊进了长安城,赢婉儿也陪他一起。
按理说,他俩可以直接去赢婉儿的公主府,但刚刚过了朱雀大街,车子就被拦在了路中间。
面对拦路的老头,两口子也不敢造次,赶忙从车上下来,各自行礼。
“岳某见过许丞相。”
“婉儿见过许丞相。”
许墨林摆摆手:“公主驸马莫要这样,老夫可受不起。”
岳庭渊看了赢婉儿一眼,上前半步问话:“许丞相,岳某乃外臣,刚刚入长安就见朝臣,这不妥吧。”
许墨林坦然一笑:“老夫已经辞掉丞相之位,不算什么朝臣了。”
岳庭渊大惊,连忙拱手:“丞相乃两朝元老,托孤重臣,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
许墨林像看孩子一样看着岳庭渊,笑得更加爽快:“行了,不要给我整这些客套话。你比老夫更清楚,现在的大秦,只需要功劳,不需要苦劳——
行了,老夫也还没到致仕的时候,只是这个丞相实在干不下来,不想站着茅坑不拉屎罢了。
走吧,老夫在朋来居订了一桌席面,公主和驸马爷可否赏脸陪老夫小酌几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