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燃尽,夜色深沉。
沈宽伸手摸了摸儿子后背,厚厚的锦缎棉袍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他像一尊在外面冻了三天三夜的石像,冰冷又脆弱。
良久,他仿佛梦呓般开口道:“母亲……这人是程太后找来吓唬儿子的吧。”
“很遗憾,不是。”沈宽轻声回答,“余临王世子来过长安好几次,朝中比你父皇年纪大的臣子都是见过他的,除非程太后能找到一模一样之人,否则很难造假。”
这并不是小皇帝想听的答案,他喃喃道:“或许就是有呢?她吓唬朕,让朕不得不依靠程家,让朕与宗亲离心离德,让朕……”
“赢凌!”沈宽抓着小皇帝肩膀一顿猛摇,“你清醒一点!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否则他为什么要来认罪?”小皇帝也扯着嗓子吼起来,“这是死罪!这不合理!”他推开沈宽的手,拔腿就跑,完全忘了这还是在凤鸣宫。
程凉安排完工作走到门口,差点被小皇帝撞一跟头,她连忙招呼站在门边的有福有财:“叫小柱子、小顺子,你们一起追上去!”
“别追他,让他跑!”沈宽袖子都撸到了手肘上,旋风一般冲出房间,“还敢跟我耍混,姑奶奶还治不了他了!”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一大一小俩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有福、有财:“……主,主子……这还追吗?”
程凉:“追啊,赶紧追……算了,我也去吧!”
小皇帝凭着满腔委屈一路狂奔,刚跑到凤鸣湖旁边就被沈宽揪住了,那火气一上来,管你是不是皇帝,先揍了再说。
沈宽啪啪啪给他屁股上来了几巴掌:“黑灯瞎火的,你到处跑,是不怕刺客了是吧?老娘费心巴力的给你讲了那么多道理都白讲了是吧?你给我想清楚,这皇帝还能不能干,能干,就多用用你的脑子想问题;不能干,咱也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早点禅让了了事!”
小皇帝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瞪大了眼睛:“母后,您在说什么——您想让朕把皇位禅让给谁?”
沈宽也清醒过来,她真是气糊涂了,急流勇退是世间最难的事情,即便他还只是个孩子,对着皇位一样有独占的心理,跟他讲什么竞争上岗,有多大碗吃多少饭这样的道理,他是不可能接受的。
“谁有能力就让谁来做。余临王也好,程家也好,就算是什么百越、九黎都无所谓,只要咱们母子能在一起,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沈宽反应迅速,饱含深情的开始打起了亲情牌。
小皇帝抽了抽鼻子,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朕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皇上,除了皇上……朕,什么都做不了。”
“没关系啊!”沈宽脑子飞快转动,寻找角色感觉,“咱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山野乡村,改名换姓,娘去酒楼卖卤鸡爪养活你!”
小皇帝被她逗笑了:“卤的怕是还不够母后您自己吃的呢。”
沈宽摸了摸他的脑袋:“母后很担心。皇帝本就是天底下最难做的事情,现在又冒出了这么多想要祸害大秦的势力,你才十一岁,又不肯信任大臣。现在还不顾自己是九五至尊,黑灯瞎火的独自到处跑。你想想,要是宫里有一个两个人家送进来的宫女太监看着你了,你还能有命在吗?”
小皇帝垂下头,默默的思考了几分钟,低声道:“对不起……朕,冲动了。可此事,确实很蹊跷,不是吗?余临王一家为了皇位做了这么多事,怎么会甘心跑到长安来认罪呢?而且他要认罪为什么不直接找朕,而是找了程太后。偏巧程太后还让您来请朕去听。”
沈宽:“……”
我的宝啊,你的智商为什么不能放点在别的地方呢?
该多想的地方想不了,不该多想的地方逻辑还挺通顺,她们也很想知道这狗世子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宁肯挨揍也非要进宫来认罪好吧!
“母后马上就要跟程太后义结金兰了,你或许觉得这是迫不得已跟程家的妥协,但母后要告诉你,母后信任程太后就像信任母后自己一样。你不明白,本宫也不强求你明白,你要怀疑她,也是你的权利。母后不会用自己的判断来左右你的判断。因为身为皇上无论轻信谁,都有可能酿成大错,包括母后我。那么什么才是皇上该有的态度呢?”沈宽遵遵善诱。
小皇帝仰着小脑袋听着:“什么?”
“任何一种可能,都要主动去核实,然后根据事实真相来做判断。包括你将来会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折子,涉及到万民生计的事情,更是要反复的、多方面的去核实,然后将所有的信息汇总,最后得出结论。总结成一句话,叫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说一遍?”
小皇帝懵懵懂懂,似乎有些明悟,似乎又没怎么听懂,他若有所思的跟着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很好!”
“那儿子该怎样实践呢?”
“许墨林你总信得过吧!”
“许公是朕师傅,又是宰辅,朕自是信得过。”
“他见过余临王世子,你现在就派人出宫去把他叫进来,让他再去审一遍,在此之前咱们就坐在他门口和程太后一起喝会儿茶,确保没人做手脚,你觉得如何?”
小皇帝想了想:“可以!”
于是乎,许墨林睡觉睡到一半,被强行从床上喊了起来,紧急招入宫中。
他听完事情经过,二话没说便进了余临王世子的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脸色苍白的走了出来:“启禀皇上、圣母太后、贤宁太后,此人……确是余临王世子。”
程凉老神在在的喝着茶:“那他说的话你可都听了,可与这供词有不同之处?”
许墨林没接有福递过去的供词,他摇了摇头:“没有不同,虽不知他为何幡然醒悟,但臣以为他说的话至少有七八分为真。若是按他所言,蛮族余孽有死灰复燃之像,各地方士族官长也多有不忠于朝廷之心,国本动摇,不可不重视起来。”
小皇帝眼中最后一丝希冀幻灭了,他双手握拳,浑身颤抖:“所以……父皇留给朕的天下并非盛世,反倒已经濒临绝境了是吗?”
许墨林听不得人说先帝不好,刚想反驳,程凉先开口道:“盛世确实不算,但濒临绝境也不至于,顶多是千疮百孔。
但这确实不是你父皇的问题,相反,要不是他励精图治、剑走偏锋,说不定现在这皇位已成了余临王一脉,海越、楚南、关外三道和三大军府也不是大秦的地方了。
皇上你虽然年幼,但做了皇上就得明白这条路本就是危机四伏、凶险异常的。要是连这个觉悟都没有,哀家实在不知道将来该如何把这个玉玺交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