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位金陵府尹克制不住恐惧的眼神里,程铮再一次的笑了。
还不同于之前对刘保勋的、真情流露的笑,程铮此时的笑极是冠冕堂皇,那嘴角的幅度更是标准到了几近僵硬的程度:“高大人无需如此劳民伤财。”
是了,这位金陵府尹本是姓高的……只此时,也真真是任他姓甚名谁都无关紧要了。
便金陵府尹自己呢,也都心惊胆战的只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劳民伤财’四字上,再听不进旁的了——也便是他有将自己的一片‘孝心’分担到全金陵大家的身上,这程铮都是不惧同全金陵为敌的吗?!
金陵府尹由是也几乎生出了一种几近窒息的绝望感,可惜程铮却是吝啬于给与他能够‘绝地求生’的仁慈,而是以同之前在行宫门前打发众人时一般的干脆,只用寥寥数语就定下了这位府尹接下来的……悲剧。
“刘保勋,”他命令道:“清点东西随这位府尹大人进城——”
“凡有所供的人家,皆将所供之人、物尽数返还,至于赏赐……”他就略略沉咛了一回:“孤信你自能断决。”
——不,其实比之信任,也实是程铮懒得对着这些个没有做过甚的人家假惺惺了,干脆的将所有以信任的名义打包给了刘保勋,且交由他去头疼了。
唔,还得一面头疼一面感激涕零。做人到达程铮这地步的,也真真是没谁了……
尤其在程铮便有嫌麻烦将之打包‘发送’,却是并不吝啬于在这麻烦之上更添加一重施加‘旁人’的时候:“唔,尤其是那位老夫人,哪家的来者?”
金陵府尹:“……”
便他自己在面对程铮的这句话儿时已全无勇气去回答了,但这里还有那许多围观的下人呢,自不会让程铮的问话无处着落:“回殿下的话,那位老太君是余家的太夫人。”
‘对!’程铮就轻轻的用手指的指节叩了叩身前的桌案,笑意盈盈道:“这位余家的太夫人的太夫人有大义,当重赏!”
然后又十分殷勤的对刘保勋叮嘱:“别家且不说,这家的厨子,你定要仔仔细细的送回去,断不能有一丝的磕了碰了。”
刘保勋也十分上道的应和程铮:“要说大义,殿下才是有大爱之人,您且放心,这家的白案师傅,我定会仔仔细细的送回去……保叫那余家老夫人即时就能再吃上他的手艺。”
程铮笑着抬受,虚虚凌空点了点这刘保勋的脸,继而又转了头,和颜悦色——这次是真不带半点虚假的、真心实意的和颜悦色的对着那为姓高的金陵府尹道:“你也不必担心,你的心意孤已尽知,此番刘保勋陪你同去,也定不会许旁人误解了你。”
那金陵府尹已是被程铮体贴的话语怼在木在原地了,还半饷都不知该如何答复……其间也是自有之前的算计都因程铮的神来一笔而胎死腹中还半饷都寻不出新的‘替代品’的缘故。
也是因此,直至那刘保勋都快要领命下去清点回礼的时候。他方才恍惚回神,忙直愣愣道:“殿下不可!”
要说程铮今日是真的好脾气,这被人拒绝了‘好意’,也不见恼怒,而是十分之温和——到几近柔顺的回应:“不知高大人又有何事?”
可,也只此一瞬间,那金陵府尹就生出了一分不知缘由的惧意:虽他已是已有想好了拒绝的理由,却终架不住程铮这态度……是真的太过温和了些温和到从容,温和到了笃定的程度。
就仿佛大海,无论什么什么样的石子儿石块也哪怕直接投一座山下去呢,人都能给你‘吞’了!
——也所以,便自己已有找出了理由,可在程铮的面前,它们又能有用吗?
金陵府尹也真真是止不住的生了这样的质疑,可也不管他此刻到底有多么的自我怀疑甚至于懊悔吧,箭在弦上之时也是不得不发的。
就端正了态度对着程铮恭恭敬敬的道:“殿下切莫如此,您这般非是在体恤臣等,而实有将臣等架在火堆上烤啊!”
程铮:“……”
饶他自己就是一个惯于拿自己——毕竟他头顶上也有个储君的头衔不是?——作妖威逼他人不得不屈服的主儿,这真见了金陵府尹以自身、也以所有被拖下水的金陵大户做威胁是,都免不得真情不自禁的愣了一愣,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世间还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也或许,这就是程铮版本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但,不管如何,既然程铮已有做出一副仁慈宽和的模样,那此时也是不好拒绝这人的请求的。
只能暗自撇撇嘴,可面儿依旧是一副宽和的神情,还得略带三分诧异:“府尹大人何处此言?”
……当然是为了自救也为了保全自家的‘财产’啊!自己辛苦搜罗来的厨子,凭什么要给他人做饭!
好在这位金陵府尹还不至傻到这般坦白,就也十分之恭敬到几能称作大义泯然的道:“殿下宽和慈爱,自然是我等的福气,可若我等真就因着殿下的宽和慈爱而不知进退了,也真是万死不能辞其咎了!尤其今日本是合家欢聚的团圆之日,想来京中也定然会举办盛大的宴席以祝佳节。唯殿下因国事而奔忙。一路劳累至连今日都难有亲友陪伴在侧。此情此景,若我等冷眼,又何堪为臣子?”
“——更何堪为人!?”
你程铮不是能演吗?那就大家一起演啊!就看是谁不得不憋着气的将这坨演出来的……憋屈哭着往肚子里咽!
只要自己够豁得出去,那就只有对面人吃瘪的份儿!
……
不过,之所以会选择这样的战术,也实在是因为这位金陵府尹太过不了解程铮的为人了,若他人在京城,若他还能‘有幸’于朝会之上旁听那么十天半月的,那么他就会知道,要比‘豁出去’,这天下间怕是没得哪个人能比得过程铮!
哦,尤其需要强调的是程铮可不但能豁出去,更能在豁出去倒地撒泼打滚的同时……拉拽住对手往自己的身下垫!
——要真比较起这技术的高下来,无视对方带给自己的‘高帽子’什么的,都只会是一件全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了:这世间还有谁戴帽子的功夫能戴得过皇帝呢?人可是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者,就问这从天而降的、一顶带着至高皇权威势的帽子扣不扣得住人吧!
……却偏偏就扣不住程铮!
还几次次都挡不住程铮的‘反击’!
就问这连皇帝都摁不住的对手,天下又有几人能敌?
可惜,对这些,金陵府尹并不知道,所以他那将程铮高高架起,使得程铮不得不因装出来的宽和慈下而必须隐忍直至最终被架起他的‘枝丫’戳到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计划……只可能从一开始就失败!
不,它甚至于都没能真正被施展出来,仅有那被金陵府尹说出口第一句话,能作为这计划曾存在过的‘证据’了。
程铮也果然在听得这句话之后微微一愣,继而却是笑得温和无害了些——这在金陵府尹的计划内,只他却是没能计划……或者该说是预料到程铮的下一句竟是:“大人说得极是,故大人又何妨留在此处陪着孤说些话儿?”
“刘保勋,”他就遽然扭头吼令:“若你自去可又会有甚难处?”
刘保勋也自然笑得一脸从容又和顺:“殿下说哪里话儿?若连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好,奴婢又如何还有脸面再出现在殿的蠢笨人才是!”
其实,一般而言,这时候该是寻一处枝丫自愧而亡才是正理,只今儿既是节庆,便不好有此等不祥之言,又因刘保勋也实是能听出程铮‘拿了他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挤兑这金陵府尹,更自不是会与程铮较‘真儿’的。……也包括表忠心,都是不必上赶着在这时候的!
程铮也果然有被刘保勋逗笑,乐不可支的就要他现去打一盆水,瞧瞧自己那张大脸——
而,与这对主仆的其乐融融相比,那金陵府尹的呆滞,就尤其能显出一份分外滑稽的木楞来、
非常生动形象的诠释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这……不对呀!
这么高的枝丫子架起来了,程铮是怎么左右腾挪逃得生天的?哦,还能反手再把他挂上去?
金陵府尹:“……”
就立时要争辩:“殿下——”
可惜程铮却是再一次的张口就将他所有的争辩都打击到溃不成军:“大人不必担心,孤并非真是在为难于你,更是从未想过就要将你扣在这行宫之中不得行走……只您自己也说了,今日本是阖家欢聚的团圆佳节,孤却是一人在外,身侧未有亲友陪伴,也实是……”
“再者,大人您既存此心,又何妨于此陪孤说些解闷的话儿?如此多少也能聊缓孤心中的孤苦,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金陵府尹府尹:“……”
心里苦啊!
他能说不是这个理儿吗?这不是反口就在将自己才吐出去的话再塞回去嘛!可以说,便他已有从政十余年的经验,也是断练不出这等子脸皮来的……不,其实他也是真的没必要去练这一脸皮的,毕竟这世间又有谁会不顾体面如程铮?
——可惜的是世间还真有不顾体面如程铮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