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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悄无声息,在三司会审案之后皇宫……不,应该是整个京城都平静了一些日子,而这么一静就静到了中秋之夜。
今年的中秋比较特别,皇帝亲口剥夺了皇后治理后宫的权利,将其分担给了贤妃、淑妃和宁妃三个妃子。
贤妃和淑妃是宫里的老人了,而宁妃虽然年轻,却能位居妃位,想来也不会是一个空有皮相之人。
三人聚头一合计,今年中秋的形势实在有些诡异,不说皇后不清不楚的被夺权了,便是皇帝的态度也让人摸不清头脑,再加上太子那里到底算是死了人,因此这个中秋她们也不求出彩了,但求无过吧。
于是在这样的方针之下一切皆是遵循皇后往年的旧例,而皇后看着三妃这样行事,虽心中依旧不快意,但到底舒服许多。
……如此便是中秋了。
对于古人而言中秋算是一个挺重大的节日了,只冲名称便能感觉到人们对这个节日的重视与美好祝愿:月夕、秋节、仲秋节、八月节、八月会、追月节、玩月节、拜月节、团圆节……
也正是因为最后那个团圆,皇帝并没有在奉天殿举行大宴,取而代之的则是乾清宫的小型家宴,当然,说是家宴也并非是没有外人的,皇家宴会怎么能够没有诗词歌舞助兴呢?
因此梨园弟子和众位大学士皆是早早预备好了,只待日暮之前进宫奉承。
而宫里的人也在准备着。
徐氏因今日是家宴,便没有穿翟衣,只穿了一件红素罗的百子衣,搭配了一条黛青走金线海云纹的马面裙,想着许会夜风微凉,便又加了一件福寿三多的比甲,头上也难得的带上了一套鸽血红的头面,顶簪钿儿钗环一应俱全,远远看去整个人竟显得明快了许多,倒也算是应此佳节了。
程曦也被细细的装扮了,她尚年幼,用不得头面,便依旧用红绡系了,身上也是一套大红缠枝牡丹纹的襦裙,脖颈上硕大一个金项圈,下坠了一个金锁,虽是空心的,但镶嵌了珍珠宝石之后也沉重得紧,因此面色便有些不愉。
恰程铮也穿戴好了出了来,他今日也是一身赤色盘龙袍,配玉带,看着便有了几分英武之气,打眼瞧见程曦一张小脸皱皱的,便笑语道:“让孤瞧瞧,这脸几乎可与菊花媲美了,怎么了?我的乖乖,小小年纪竟这般严肃,长大了可怎生得了?”
程曦便睨了他一眼,因金锁委实沉重,似乎将她的智商也坠低了,因此竟是想也不想的便张口道:“我总觉皇后没安好心,今日竟是要算计我们哩!”
程铮一愣,面上的笑便渐渐隐没了,一张脸阴云密闭,好似下一刻便有疾风遽雨。
程曦被他的神色唬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之后便也有些后悔,只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因此神色间便有些讪讪的。
徐氏一直在旁边观望,此时见势不对便也走了过来,两下里一看便也有些无奈,只能劝和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作甚?我想着韦皇后也不至于在今日生事罢?皇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要不要?当然是不要了,她连自己儿子的大婚都能生事!
程曦的嘴角一撇,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只走到程铮身边,伸手抱住程铮的小腿,整个人都贴上去蹭了一蹭:“爹爹别生气,曦儿说话没有过脑子的,大好的节日若是因为曦儿而不快就不好了。”
程铮便是一叹,弯腰将程曦抱起来,摩挲了一下她的小脸:“孤怎么会怪你?孤……孤是——”只是到底不能将对皇帝的不满说出来,便只能无奈道:“罢罢罢,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些了。”
只是话虽是这样说,到底不开脸,而程曦知错,便也闷闷的。
徐氏又左右看看,着实找不出什么能说的了,便试探道:“殿下既已准备好了,不若我们现下便去乾清宫罢?虽是早了些,但正好显得殿下纯孝呢。”
程铮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于是便由他抱了程曦,身侧是徐氏,再跟了一众从人,一行人逶迤出了清宁宫。
此时的乾清宫却还未热闹起来,太阳尚未落山,距离开宴还有些时辰,故而人数便有些寥寥,多是低位的妃嫔和早就正装以待的大学士们。
当然,来往穿梭的宫女太监是不计的。
因着中秋望月的习俗,席面是摆在室外的,故而程铮一行人远远便被人瞧见了,当即宴会桌上便再没有能够坐的住的人了,众人皆尽起身与程铮见礼。
程铮没怎么看那些妃嫔们,毕竟是他爹的小老婆,他总盯着算是什么事儿?
他的目光在那几个大学士身上。
看到这几个人,程铮的心中着实是腻味的。
本朝的大学士共五人,皆为皇帝心腹,所谓的心腹便是指此次的潘承徽事件他们的心中也是门儿清的,只是程铮却着实没有想到这五位大人竟然在这样大的事件上也能够保持沉默,这也委实……委实辜负了他们的辅臣之名!
因此看着这五人在自己面前躬身,神色便有些淡淡的,许久了也不叫起。
看着程铮这样,程曦不由得有些急了,前世的身份使然,她看到这些内阁大臣们向来都只有敬重的份——你敢看不起国家主席的秘书吗?
只是她又是知道程铮的身份的——这位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国家主席,委实是不用看现任以外的任何人的脸色的……
个屁啦!
都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这些大学士不大不小也算是五个小鬼了,今日你得罪了他们,明日你可能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此她也顾不得了,只扒着程铮的衣襟:“爹爹,这五位老大人就这样躬着身子吗?看着多难受啊!”
程铮一撇嘴:这就难受了?他心里比他们更难受!
程曦登时更急了些:“爹爹,都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孟子》),爹爹可是要违背圣人之言?”
其实这话说得实在有些……有些不怎么合情宜,只是程曦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好在程铮也知她年幼,并不会多加苛刻,此时见她竟知道孟子便也欢喜无限了,便也将心头的不快稍去几分:“几位大人请起罢,孤一时被风迷了眼,也没看清几位,大人们不会怪吧?”
……怪?
便是怪也不能当众说啊。
当即五位大学便打着哈哈,又因实在找不到话题——近日朝堂上最大的事情便是三司会审案了——因此只能没头没脑的夸奖程曦了:“小郡主好俊的人品,这样小便只晓圣人之言了,长大了必定是一位才女!”
而听到内阁学士们夸奖程曦,程铮的眼睛便也亮了一亮,对于程曦他着实是再满意不过了,因此也愿意听别人说程曦的好话,当即便由这个话题和大学士们攀谈起来,你夸我女儿我便夸你的孙子孙女,直夸奖得程曦云山雾罩不明所以,但那几个大秀了一把女儿孙子孙女的人却尽是一副心满意足状,连告辞的话语都真心了几分。
如此便各自分头入席。
中秋宴会因是家宴,讲究的便是一个团圆之意,因此使用得也是圆桌,皇帝皇后带着妃嫔们开了三桌,皇子与皇子妃各开一桌,此外皇室宗亲勉强也凑了两桌,大学士们额外又是一桌。
桌上并没有什么大菜,多是果饼一类的小食,因着团圆之意,便每一个都圆圆滚滚的好不可爱,值得一提的是装在碧玉盘里的西瓜,切成错落的一瓣瓣,恍眼看去好像莲花一样。瓜果之下皆垫着月光纸,纸上绘制有明月、桂殿及玉兔等造型。
二皇子妃甄氏已是在席上坐了,见徐氏过来便起身见礼,又听得程曦缩在徐氏怀里脆生生的向她问好,便是一笑,拿着白玉的筷架来逗程曦:“小郡主快看,这可是小小兔,小郡主喜欢不喜欢?”
那却是一个白玉雕琢的玉兔,躬着身子做前扑状,程曦委实没什么兴趣,只是甄氏也是好心,便接了筷架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谢谢婶婶!曦儿喜欢。”
甄氏便又是一笑,自和徐氏闲话,只是近日来宫中着实没有发生什么好事情,便也只有将安嫔的孕事拿出来反反复复的嚼。
如此两人都是有些无趣,却又不能冷落了对方,好容易席上稀稀拉拉的坐满了,三皇子妃侯氏也来了,三人又是相互见礼。
正在此时,便听得太监尖着嗓音道:“皇上到!”
只是众人正待起身,便听到太监似乎顿了一顿,又赶紧追加了一句:“皇后娘娘到!”
这情形委实有些稀奇,程曦便在下跪的时候大胆的抬头看了一眼,却见皇帝卤簿顺着龙道缓缓而行,而皇后仪驾却是从斜后方追上来的,看样子颇有几分迫切的意思。
……这是……?
程曦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是……皇帝和皇后掰了?
但是不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徐氏便轻轻的用手在程曦的腰侧一拧,于是程曦便只有将头低了下来做恭顺状。
一时帝后先后入座了,众人叩拜起身,再三谢过之后方入座。
如此皇帝身边的戴权便宣布开宴了,待得众人坐定之后歌舞即起,皇家乐曲向来都是大气磅礴的,只是今日乃是团圆之夜,便多了几分靡丽婉转,听上去甚是悠扬。
酒过三巡,气氛也活泛了,皇帝端着酒杯起身,众人皆不敢坐,忙忙的站起来了,便听到皇帝道:“今日……”
只是两个字之后皇帝便又不说话了,只目光阴翳的望着天空。
便有活络的人反应过来,急急的抬头望天,却见一丝乌云遮蔽了晴朗的天空,那轮满月也因此半掩了容颜,乍看之下竟是有了几分郁郁之色,也难怪皇帝面露不快了。
当即众人的心思急转,便有一位大学士叩拜而出,朗声道:“姮娥面,今夜圆,下云帘,不着臣见。拼今宵倚阑不去眠,看谁过广寒宫殿。”(解缙·《风落梅》)
皇帝一愣,正在细细品味间,便见那丝乌云竟是应声而散,不由抚掌大笑道:“恒广啊恒广,都说朕金口玉言,却原来你真真是个锦口秀心的,今日朕可算知道你的能耐了!”
那大学士姓方名正则,表字恒广,皇帝此时唤他表字,想是开心至极,于是他也做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不敢当皇上如此说,臣下的能耐不如诸位大人多矣!”
于是席间重又热闹起来,不但大学士们,连皇子宗亲都绞尽脑汁,很是咛了几首诗词来应景,皇帝也是赏脸,很是赞赏了几个人。
正在君臣和乐之间,皇后忽然挽了挽鬓发:“陛下,今日既然如此畅怀,陛下何不移步御花园观灯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