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并没有让臣子们等太久,这日晏珣在翰林院整理问卷,关于三位巡抚的任命文书通传各部门。
张四维此时也在翰林院,面无表情地接过吏部下达的任命文书。
一群同僚过来向他贺喜。
晏珣也说:“巡抚素来有封疆大吏之称,广东巡抚又身系打击走私和海盗的重任,还是得凤磐才能胜任。”
一个老翰林也说:“咱们做翰林的,就想点一个肥差出使,不然日日在这里干坐着。凤磐这差使,着实令人羡慕。”
选派为巡抚,那是一等一的肥差!
像王锡爵那样去大湾吹海风,就是一等一的苦差。比这更坑的,就是去安南、琉球等藩属国宣旨敕封。
张四维笑道:“我谢谢你们。趁着还有一两日时间,我请你们去洗脚。”
同僚们见他皮笑肉不笑,都摆手:“你好好陪陪家人吧!你是自己去上任,还是带上家眷?”
众人善意地关心,张四维只好勉强保持笑容回应。
翰林们大多数是真心羡慕张四维。
别看张四维作为太子的老师,只差半步就能入阁。但这半步,有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
因为……东宫的老师们想要尽快入阁,就得隆庆皇帝驾崩。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内阁大换血。
可万一隆庆活到嘉靖那个年纪,张四维还不一定熬得到呢!
你说你很快就能入阁了?是想说隆庆皇帝很快就要崩了?
这话谁也不敢说啊!
张四维已经暂时接受事实,趁着还在京城,给同僚、内侍、外戚府上都送上礼物。
其中给皇帝和太子身边的内侍、外戚李家的礼物尤其丰厚。
哪怕他人不在京城,也要这些人记得他的好……来日方长。
官员赴任是有时间限制的,逾期会被处罚。张四维没敢拖延太久,先去向皇帝谢恩,再去向高拱和杨博辞行,最后设宴请东宫和翰林院的同僚。
杨博已经病得很重了,他对张四维语重心长地说:“老夫二十岁进士及第,从知县做起,三十岁跟随大学士翟公巡视九边……承蒙圣上恩重,又召我回京担任兵部、吏部尚书。数十年来,无论官居何职,老夫可说恪守职责、问心无愧。”
说着,他猛烈地咳了几声。
四十五岁那年,蒙古十几万骑兵劫掠蓟镇。文官出身的杨博坚守关口,招募死士夜袭敌营,逼退蒙古大军。
虽然他是跟山西商人关系密切,但杨博从未卖国。
“虞坡兄,你安心养病。”张四维说。
杨博摇摇头,拉着张四维的手:“你们觉得我止步吏部尚书,入不了内阁很遗憾?我并不遗憾。就单从权力来说,内阁和六部也一直在争权。内阁首辅等同于宰相?夏言、严嵩在的时候或许是,现在未必。”
内阁大学士说到底,是皇帝的秘书啊!
所以有些时候,皇帝喜欢就能让人入内阁,根本不用论资历。
比如夏言,再比如袁炜……
杨博目光灼灼,张四维终于听懂了,眼中也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高拱说让皇帝为他破例,是虚无缥缈的大饼。倒不如杨博说的,六部可以跟内阁争权。
“虞坡兄,我知道了!”张四维终于释然笑道,“我会去广东好好做事。广州市舶司每年上交的关税居然不如宁波,实在不像话。”
往前一步是大海,退后一步是深渊。
既然他去了广州,就可以帮助晋商开拓一条新的商路。
山西离广东是很远,可是晋商最不缺的就是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最后宴请同僚的时候,张四维已经言笑晏晏。
同僚们都诧异,张四维前几天还一副被绿了的苦瓜脸,现在就笑成一朵菊花?
虽然是同僚们给张四维饯行,依旧是张四维请客。这是一向来的惯例,反正张四维在场,不能让其他人掏钱。
怎么?看不起张某?
喝了几杯之后,张四维似笑非笑地对晏珣说:“我和申时行都不在京城,日后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还要请文瑄多费心。”
晏珣说:“东宫那么多老师,都在为太子殿下尽心。内阁诸位大人,也要轮流给太子讲课,凤磐兄可以放心。”
……我真的没办法一人独占小钧钧啊!
张居正那么忙,都会抽空过问太子的功课。比如过完年,太子就不用上书法课了,被张居正免了。
反倒是骑射、剑术,张居正没有反对太子学。
不求太子做天下第一高手,只求他多动一动,以免长成一个大胖子。
张四维被怼得沉默一瞬,端着酒杯凑近低声说:“假如你是我,你会不会去广东?”
“会。”晏珣叹了口气,“凤磐兄,你的执念太深。其实跳出执念,一切都海阔天空。”
“杨虞坡也这么说。”张四维低不可闻地轻叹。
他的执念为何这么深?
整个家族都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严嵩,或者是徐阶……当然,不要像这两位结局。
他在翰林院熬了那么多年,又想方设法成为东宫的老师,往外撒的钱都不知多少。
结果还是被踢出局。
他甚至没有勇气问一句太子……你为何不挽留我?难道这几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来!尽情喝酒!不醉不归!今日全场张某请!”张四维忽然洒脱地大笑。
山西人永不认输!
就算是把他扔到天涯海角,他也还是会走回来!
“好!”晏珣拍着张四维的肩膀,“我们一起敬凤磐,感谢他这些年请我们洗脚脚!”
“敬凤磐兄!”同僚们起哄。
张四维说:“我珍藏了几个大白楼的沐足桶,都是先帝用过的。承蒙诸位这些年的关照,你们去我家搬走,先到先得!”
他的话音一落,沈鲤抢先让随从去张家。
……拍马屁这种事,就要在别人不留意的地方。抢先帝用过的桶,可以跟太子拉近一点关系。
太子:……?!
其他人不甘其后,都跑去张家搬东西。
晏珣没有动,淡定地说:“你们去吧!我家里有几样先帝御赐之物。”
周围人少了一些,张四维凑过来,压低声音:“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凤磐醉了。”晏珣说,“我们是同僚,目标都是振兴大明,怎么会是敌人呢?”
只要有共同的目标,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如果不识相,那就是必须毁灭的敌人。
高拱劝过了,杨博也劝过了,张四维还想不开,那就真的对不住了。
对待朋友,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