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我登时惊出一身冷汗,犹如寒冬腊月自温暖的暖阁里头出来,迎面一阵数九寒天的冷风刀刻一般刮在脸上,竭尽全力,叫人的面容几欲被割开一道道口子,流出潺潺的鲜血,泛着温暖的雾气,在腊月这般季节显得突兀:皇后一朝离世,最有机会登临后位之人岂非系我?
一来,今日我位分尊贵,仅次于皇后,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旦皇后离世,最有可能登临后位之人便系我。何况,我今时今日晋为婉长贵妃,显见受了家世的拖累。若我有琅贵妃、兰妃这般家世,只怕凤座还论不到皇后。再者,若非昭惇怡长贵妃诞下死胎而血崩而亡,依着皇帝对昭惇怡长贵妃的宠爱,只怕昭惇怡长贵妃会与我并尊——届时死的便是昭惇怡长贵妃了。此事一旦发生,只怕对御殿之内所有嫔御皆大欢喜。三来,若非为着膝下并无皇子,只怕凭着二位长贵妃的仙逝,依着皇帝的宠爱,我亦可早早问鼎长贵妃之位,何须凭借着皇帝对我当日揭露紫氏有功而晋为长贵妃。
心头的不安逐渐犹如黄昏时分的黑暗,一点点自大地降临,覆盖上天空,范围逐渐扩大,最终带来黑色幕布一般的黑夜。然则黑夜尚有星光璀璨来点缀,我的来日却是未知而渺茫的。今日,既然我可以想到这一点,那么来日,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一点。待到所有的嫌疑尽数落在我的身上,那么,届时我该如何自处?
皇帝身为一国之君,自然疑心深重。纵使为人处世光明正大如皇后,亦有入安和院之时,遑论我了。何况,若认真计较我在皇帝心底里的地位,固然胜过昭敬敏长贵妃,只怕不及昭惇怡长贵妃。若非如此,只怕皇帝绝不会将她与昭敬敏长贵妃并列追谥。可见昭惇怡长贵妃之恩宠固然不及昭敬敏长贵妃那般日久天长的深厚,到底恩宠并不逊于她。昭惇怡长贵妃如此恩宠,皇帝尚且顾及子嗣、前朝、资历而不曾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可见皇帝心中前朝大事才是最要紧的。再者,为了前朝殷氏父子,皇帝方起了册立婳贵妃为婳长贵妃的念头,可见皇帝心里时刻念叨着前朝国家大事。与此事相比,只怕御殿之内,纵使此事当真系皇后所为,抑或皇后遭受冤屈,皇帝铁定会毫不犹豫地处决皇后,以安抚前朝殷氏父子之心。皇后固然不曾诞下皇子,终究抚育着恭谦,纵使看在恭谦的面子上,好歹皇帝应当给皇后这位御殿之主、皇子养母一份薄面。可如今,却是径直将皇后打入大牢,可见皇帝铁石心肠,无法万般信赖。
论及恭谦,高位嫔御中,我、折淑妃、权德妃皆膝下有子,慧妃抚育敛敏的恭礼,倒是温妃素日颇有一番慈母心肠,担得起养母之位,故而皇帝将恭谦交由温妃抚育。
我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担忧起来日的境况:今时今日,我固然膝下有鸾仪,终究不及皇子来得稳妥。然则忒多年来,我始终再无胎像,只怕当日五个月小产损及了我的根本,这才断绝了我的后路。如今,一旦我落入瓮中,只怕无论真相如何、真凶系何人,皇帝定会在皇后与我之中选一个作为替罪羊。届时,只怕他会大不了直接另选一位高位嫔御作为鸾仪的养母。自古君王多薄情,当日,他既不分青红皂白冷落我、将我禁足,今日之事他自然做得出来。自古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意恐怕唯有从小服侍他的秦敛可略微揣测一二——还不一定猜得中。至于我,更不必说。如此说来,届时皇帝若意欲牺牲我的命换回皇后的一条命,那鸾仪与袅舞又该如何?袅舞如此避世,若非我这一层婉长贵妃的身份护着,只怕早早受尽刁难与羞辱。御殿之内,拜高踩低素来常见。无论你地位何等高超,一旦失宠,人人皆可落井下石。袅舞固然有妍贵嫔的名位担保,终究难逃君王冷落的下场。而鸾仪,想来会被礼贵嫔抚养。自我首日步入御殿随即看透礼贵嫔品性,有她代为抚育,我自然放心。然则,没有生母在身边的孩子,日子自然难过一些。
我忽而想起当日入瑶华宫修行之时、嘉煍王托人送来的书信,信中曾明确提及他们兄弟俩当日丧母之后,虽有养母,然则日子依旧艰难。
我竭力回想,终于想起那封信中提及:当日,湘贵妃一朝精神失常皆因身染重病,一日之间变得聋哑,听不见话,亦说不得,最终丧失了歌舞的能力。为着信奉编排歌舞系她一生的职责,兼湘贵妃生性酷爱歌舞,落得如此下场,自然伤心欲绝、生不如死。何况,一朝重病,孰人知晓是否系上天的旨意?若果真系老天爷的意思,只怕湘贵妃命途便截止于此了。再者,湘贵妃纵使发疯企图自缢,亦不该如此失去理智,毁去《霓裳羽衣舞曲》这一艰辛修补出来的旷世奇作,岂非将自己之前的毕生心血尽数白费?湘贵妃有如此才能,自然素来聪慧。故而她绝不会看不透我一眼就能看出的蹊跷。她既然明白此理,如何会这般自毁前程,岂非叫自己的半生心血皆白费?难不成,她不欲她人得到修补毕的《霓裳羽衣舞曲》?如此一来,又系为何?
我不由得追忆往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现在细细想来,若当日湘贵妃重病系人力所为,暗中以药石毒害,只怕其中牵涉进的案子绝不逊于今日庄静贵妃之死。真凶或许与湘贵妃毁去舞谱有关联。或许,正为了不叫歹人得到舞谱,湘贵妃这才不顾自己千辛万苦,断然毁去半生心血。然则,彼时湘贵妃位居帝妃之首,凭着修补舞曲的功劳,兼诞下二位皇嗣,叫平帝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册为贵妃,独享君王恩宠,御殿之内还有何人能与之相抗衡、胆敢暗中毒害,加以谋算?何人胆敢行如此株连九族的大不韪之事?彼时御殿诸妃并所有宫人皆可看出湘贵妃为平帝生前挚爱,若非出身不高,朝臣反驳,只怕早早问鼎凤座,可见其恩宠之深非寻常嫔御可及。何人胆敢嫉恨湘贵妃至如此地步,竟毁了湘贵妃赖以谋生的绝美天分?倘若真有如此人物,若非权势显赫,自然系有靠山,方如此肆无忌惮。抑或有今日紫氏这般谋略,方叫人查不出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