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伟韬的老家在藕塘镇,那地方离贺天龙的山寨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陆伟韬午后出发,到藕塘镇已经是深夜了。
藕塘镇这个名称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它最重要的物产并非莲藕,而是生丝,这儿的缫丝业很发达。由于水陆交通都很便利,藕塘镇还成了生丝的集散地,百业兴旺,十分富庶。陆家更是当地首富,宅邸位于藕塘镇东南角,青瓦高墙,很是气派。
陆伟韬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他十五六岁就去上海读书,1937年考入圣约翰大学时,正赶上淞沪抗战爆发。他怀着满腔爱国热情,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
当时军统正在青年学生中招兵买马,他就加入了军统,成为一名秘密特工。为了避免连累家人,他甚至切断了跟家里的联系。此番他突然回家,引起的惊喜不言而喻。
第一个见到他的是阿金伯。这个陆家的老仆人打开大门,一下愣住了。陆伟韬笑道:“阿金伯,不认识我了?”
阿金伯使劲揉着老花眼,颤悠悠问:“你……你是少爷?”
陆伟韬握住他的手含笑点头。
阿金伯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叫道:“来啊!快来啊!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老头子一边喊叫一边踉踉跄跄的往里跑。他是个性情平和的人,这辈子还从没喊过这么大声。
转眼之间,少爷回家的消息就传遍了陆家老宅,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涌了出来,整个宅子灯火通明。
陆伟韬的母亲陆王氏一把抱住他,老泪纵横:“阿韬,我的儿子,你可回来了!妈好担心啊!”
几年未见,母亲的头发已白了大半。陆伟韬心里酸酸的,要不是父亲在旁边开口,他眼泪就要出来了。
他父亲陆敬斋说:“你这浑小子,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父亲还是像从前那样严厉,端着父亲大人的架子,但眼睛里却流露出慈爱和喜悦。
陆伟韬说:“爸,这事一言难尽,我实在忙不过来……”
老爷子哼道:“哪怕再忙,难道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你是大总统还是大元帅?”
母亲见陆伟韬支支吾吾,赶紧打岔:“阿韬,你这时候到家,大概晚饭还没吃过吧?”
陆伟韬夸张地拍了拍肚子:“别说晚饭了,连午饭都没吃过,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阿金伯抢着说:“我去叫人给少爷做饭!”
三个菜一个汤很快就端上来了,煸草头、油焖笋、梅干菜烧肉,还有番茄蛋花汤,都是陆伟韬最爱吃的。
母亲坐在陆伟韬对面,眼巴巴看着他吃。陆伟韬笑道:“妈,你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小时候妈还喂你吃呢。”
母亲把一大块肉放到他碗里,柔声说:“多吃一点。瞧你又黑又瘦的,哪像是读书人啊。”
陆伟韬摇头道:“读书人就该又白又胖?”
“反正我觉得你变了,”母亲望着他说:“变了很多,和从前那个阿韬不一样了。”
母亲对子女的感觉总是最敏锐最准确的。陆伟韬不敢再讲下去,生怕言多必失,忙转移话题:“妈,您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怎么说呢?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母亲叹道:“妈想你啊,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有时候做梦都在喊你回家吃饭。”
老太太眼泪汪汪。
陆伟韬强忍心酸,笑着说:“妈您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吃完饭,他的房间也收拾好了。他躺在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
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香这么安稳。自从加入军统之后,他一直在刀尖上过活,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第二天早晨,他迷迷糊糊的还没醒透,阿金伯就进屋来了,拍了拍他说:“少爷,起来吧。老爷在书房里等你,有话要跟你说。”
陆伟韬用力伸了个懒腰:“知道了,马上就去。”
阿金伯走后,他起床洗漱了一下,穿过花园来到父亲的书房。
他父亲陆敬斋六十来岁,长容脸,留着一把山羊胡,瘦瘦的,但精神矍铄。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所谓的书房其实就是他的账房,里面书没有几本,账本算盘倒是一应俱全。
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摆摆手让儿子坐下,问道:“你从上海来?现在上海情况如何?”
陆伟韬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日本人开进租界,把英国人美国人统统关进了集中营。”
“外国人不关我的事,”老爷子说:“我关心的是生意。现在市面怎么样?生意好不好做?”
陆伟韬摇摇头:“别提了,一片萧条!日本人搞以战养战,老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哪有生意好做!”
“我手上还压着不少生丝呢,看来只好贱卖了。”老爷子叹了口气,把烟丝摁到水烟锅里。
陆家在上海有个商行,规模不小,开销也大。等手头的生丝处理掉之后,他打算把商行关了,看看形势再说。
老爷子点燃水烟吸了几口,两眼盯着儿子,缓缓说道:“阿韬,家里已经整整五年没你的消息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在外面干了些啥?是不是闯祸了?”
“爸您想到哪儿去了,没那回事!”
“真的?”
“当然!我保证!”
陆伟韬先安下父亲的心,然后把路上想好的谎话抛了出来:“我考进圣约翰大学是1937年,正赶上淞沪抗战。我参加了学生志愿队,宣传抗日,忙得不行。后来有个美国考古队要去XJ找恐龙,请我给他们做翻译,没想到兵荒马乱的,一去就是好几年。”
陆敬斋捋着山羊胡微微点头,看来并没有怀疑。
陆伟韬接着说:“我在XJ的时候,先后给家里写过三封信,让你们别担心,你们没收到吗?”
陆敬斋说:“一封都没收到。”
路途遥远,世道混乱,信丢失了确有可能。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话头一转问:“你这次回来有事吗?”
老爷子是个很精明的人,想要蒙他可不容易。
陆伟韬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主要是看望父亲母亲大人,向二老请安。”
“还有呢?”陆敬斋盯着他问。
陆伟韬咽了一下口水,吞吞吐吐道:“还有……还有就是有个消息告诉你们,我……我要结婚了。”
陆敬斋似乎有思想准备,并没有显得过分惊讶:“你是洋学堂出来的,讲自由恋爱,我也就不跟你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但婚姻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总不能太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