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年在发抖,抖得牙齿咯咯响,但不是恐惧,而是惊愕、愤怒。
现在一切都对上了,就像螺丝对螺帽,严丝合缝,一点不差。难怪庞金海单身这么多年,帮他介绍对象他也不要。难怪他看到沈卉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种异样的表情。难怪他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酸溜溜的话。看来他对失去沈卉一直耿耿于怀,伺机报复。
林永年决不是傻瓜笨蛋,此前只是脑回路堵塞了,一旦打通,头脑立刻变得敏锐起来。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真的很久了,当时他和庞金海刚进小学。
有一天晚上,庞金海把他叫出门,请他帮忙做件事。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跟着庞金海来到崇德坊附近,一家南货店外面。
时间已经很晚,南货店老板的儿子、上海人俗称的小开,独自趴在柜台上看连环画。那小开是个弱智,只长个子不长脑子。
庞金海要林永年朝柜台里扔石头,把小开引出来。他以为不过是开玩笑寻开心,就照办了。小开跑出来追他,被埋伏在暗处的庞金海用弹弓射中脑袋,痛得哇哇乱叫。
事后他埋怨庞金海:“你怎能这么做!还好没射中眼睛,否则就闯大祸了!”
庞金海得意洋洋地说:“两年前我曾经被小开打过,我苦练了整整两年弹弓,终于报仇了!”
这件尘封已久的往事让林永年猛然发现,此前他对庞金海的了解统统都该扔进垃圾箱。其实庞金海是个外表与内心截然不同的人。
他在学校里有个外号叫庞公公,因为他长得很清秀,言谈举止有点女人味儿,所以把他比作太监。所有的人,也包括林永年在内,都认为他很懦弱。但显然大家都错了,他是个爱记仇的人,有着极强的报复心,而且敢想敢干。
爱情使人疯狂。他因为一点小冤仇就伏击南货店小开,差点弄瞎人家的眼睛,那他为了夺回心上人,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林永年感觉像是有一大桶冰水从头顶上浇下来,浑身冰凉冰凉的。
他知道人心叵测、口蜜腹剑之类的警言,但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会坏到这种程度,会如此阴险如此可怕?而且此人就在他身边,常常与他称兄道弟把酒言欢,那就更可怕了。
石铁山望着脸色惨白、不停擦汗的林永年:“听了我的话,你觉得很吃惊是不是?”
林永年喃喃说道:“最让人吃惊的是,他竟然不动声色地在我身边隐藏了十几年!”
石铁山说:“其实没什么好吃惊的,还是那句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对,你师父说的对。”林永年咬着牙说:“我恨他,也恨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想不到竟然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太傻了,我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石铁山笑笑说:“不,你不是太傻,而是太老实。老实人总认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其实世上坏人多得很。”
林永年想想的确如此。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事业上,从未对人心好好琢磨过,这是他最大的失误。
石铁山接着说:“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姓庞的既然做了就不会再收手,一次不成肯定会做第二次第三次。你躲是躲不过去的,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跑!赶快跑!”
事情已经明了,形势非常严峻。但林永年仍犹豫不决,双手翻来覆去搅作一团。
越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老犯人说,烟花桥监狱建成以来,曾发生过两次越狱事件。
第一次是两个犯人自作聪明,钻下水道逃跑,不料被铁丝网拦住,进退两难,差点困死在下水道里。
第二次是一间牢房的四个犯人集体越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弄断窗户上的铁栅栏,用自制的绳索逃出牢房,结果在翻越围墙的时候,被岗楼上的探照灯发现。看守开枪打死了两个,把其余两个抓了回来。
越狱无疑要冒生命危险,但留在监狱里同样有生命危险,而且危险程度并不比越狱更低。
林永年想起了《哈姆莱特》里的一句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这部戏他看过许多遍,在大学剧团里还扮演过哈姆莱特,但此刻他才真正领会到,那句台词里包含着多少痛苦、彷徨和无奈。
“武大郎已经被庞金海收买了,他就是活阎罗,他要搞死你容易得很,你不跑的话必死无疑!”
石铁山声音很低,但字字清晰。
林永年迟疑道:“跑能跑得掉吗?听说烟花桥监狱建成至今三十多年了,从没有犯人逃出去过。”
“万事总有开头,我们就开个头,作第一批逃出去的人。”石铁山显得信心十足。
林永年问:“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不说百分之百,至少也有百分之八十!”
“是吗?你的把握从何而来?”
石铁山笑了笑:“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朝里有人好当官。”
林永年狐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有看守作内应?”
石铁山拍拍他说:“为了让你放心,我索性全都告诉你吧。有个姓蔡的看守,落难时我曾经帮过他。外面还有我那些道上的弟兄接应,一切都安排好了,越狱必定成功。”
林永年亦喜亦忧,左右为难。
“怎么样?”石铁山问:“你走不走?”
林永年不停地冒汗,不停地擦汗。
石铁山催促道:“你想好没有?到底走不走?”
林永年低着头,转了一圈又一圈,连转了十几圈,终于一跺脚说:“好!我跟你走!”
一个人要在两难之间做出选择是最痛苦最伤脑筋的,一旦决定了要越狱,林永年的心情反而放松了。石铁山做了周密的安排,内外都有人接应,想来越狱成功还是很有可能的。
越狱行动定在三天之后。
这天晚上7点多钟,一辆运送粮食蔬菜的卡车开进了烟花桥监狱大院。这辆卡车每星期都会来一两次,不过平时都是上午来,为何今天来得这么晚?天都黑透了。
武大郎一脸的问号。司机向他解释,其实车子像往常一样上午就出发了,不料开出没多远就出了故障,水箱漏水了,不得不找人拖回去修理,所以才弄得这么晚。
这理由听起来没毛病,但林永年相信绝非如此简单,司机多半被搞定了,故意晚来。
以后的事情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个姓蔡的看守下令叫几个犯人来卸车。石铁山是犯人的头儿,派工的事由他负责。他叫了三个人,两个是他的小弟,另一个就是林永年。看来如他所讲,一切都安排好了。
卡车停泊的地点显然也是精心安排的,那地方是个死角,光线昏暗,岗楼上的探照灯也照不到。
石铁山站在卡车上,把一筐蔬菜递给
很快卡车上的东西就卸下了一大半。姓蔡的看守对石铁山说:“我去撒泡尿,你替我看着点。”
这又是一个很明显的迹象。林永年还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相互使眼色,心照不宣。
姓蔡的看守离开后,石铁山回头看了看林永年,朝他做了个手势,接着就在车厢角落里缩成一团,拿一只空竹筐把自己罩住。
林永年赶紧往卡车上爬,心慌意乱,手都磕破了。进了车厢,他依样画葫芦,钻进一只倒扣的空竹筐。那两个犯人不声不响,用卡车上的破帆布把他俩盖住,继续干活。
5分钟后,货物卸完了,姓蔡的看守也回来了。
在整个过程中,司机待在驾驶室里一直没露过面,现在他探出头问:“完事了没有?”
“完事了。”姓蔡的看守回答,至于干活的犯人从四个变成了两个,他似乎压根就没发现。
“妈的,倒了邪霉!搞到这么晚,连饭都还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司机骂骂咧咧。
姓蔡的看守在车门上拍了两下:“少废话,快走吧。”
卡车启动了,慢慢朝监狱大门驶去。这时候,林永年一直很平稳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监狱有里外两道门,都有武装看守盘查。两个越狱犯与他们仅隔着一层薄薄的帆布,他们当中不管哪个人,只要掀开帆布看一眼,两个越狱犯立刻就会暴露,太简单了。
林永年蜷缩在竹筐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刚才还狂跳的心此刻突然静止了。他两眼一抹黑,但听觉却变得格外灵敏,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监狱铁门的吱嘎声、看守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所有这些都放大了许多倍,巨雷一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这一刻好长好长,长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大手按进了水里,马上就要窒息了。
最后,他终于听见了第二道铁门嘎嘎关闭的声音。有个声音喊:“走吧!”接着卡车驶出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