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欲推行此律例,为的便是限制有权臣权欲薰天、只手遮天,可如今朝政大小之事的决断、官员擢拔贬谪都需经过谁人之手?若没有那个人的点头与同意,这些事情能行得通?倘若那人心怀异志、不愿归政……”英平依旧没有将王延庆的名字点破,他继续说道:“如今尹相你尚且在朝,那人还有所忌惮,可若有一日您……朕真的担心,我大唐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呐——”
英平说到这里,感情已酝酿到位,想着母亲当年所遭受的一切,想到自己将来所面临的种种可能,他双眼此刻已通红无比,啜泣近乎绝望地说道——
“王家不除!大唐不兴!”
尹敬廷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英平,英平如此打开天窗将话说亮,他的心一阵剧烈地跳动。
“缚权臣唯有新法,朕观大唐上下,能推新法者——唯有尹相!”
听着英平情真意切之词、感受到英平灼灼目光,尹敬廷反而冷静下来。这可不是请客吃饭般的小事,哪怕英平将他捧得再高,哪怕英平所述确有其事。其实,他亦不想数年之后看到新唐天子形同傀儡,他亦不想看到新唐国运从此衰落,可即便他再不想看到这些,他都不得不考虑如今王家的地位与势力,一位皇太后、一位掌管着新唐‘金库’的户部尚书,王府中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尚有一口气在世,面对这样的王家,就算是他尹敬廷,只怕稍有不慎则会晚节不保。
尹敬廷渐渐低下脑袋,将前倾的身子慢慢收回于座椅之上,待英平激动的情绪稍稍缓和后,他轻叹一口气,说道:“圣上所愿,亦是老臣所愿,可圣上方才所言,老臣恐…恐力不从心啊…”
英平双手一垂、双肩一耷,显得极为失落。
“老臣年事已高,早已油尽灯枯之人,奉先皇遗命以孱孱之躯为圣上保驾护航,待圣上亲政后老臣便告老还乡,死后若是见了先皇也算有个交代、没有辜负圣托。如今圣上委身亲临老臣府中将这重任放在老臣肩上,老臣恐难以担当。”
英平越听越绝望,他本以为自己对尹敬廷掏心掏肺至少能感动他,可如今英平只感觉自己的未来就这么交代在王家兄妹手中,若早知如此,当初还真不如一走了之,管他天崩地裂。
尹敬廷看着英平落寞绝望的模样,继续说道:“圣上,老臣非不愿担此重任,实乃…实乃…”
“实乃什么!?”
听闻尹敬廷话锋一转,英平忽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看到了希望的火苗,他抬起头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老者。只见尹敬廷从座椅上起身,向着英平恭敬地一揖说道——
“实乃老臣独木难支啊——”
英平目光锐利起来,‘独木难支’?尹敬廷这话里有话啊!难道他的意思是……四位顾命大臣中除去尹、王二位,还剩下两位军中大佬,其中常之山已手无兵权且有退隐之意,难不成尹相所指…是公孙错?
“尹相…你是指…”
“常之山——”
不待英平把话说完,尹敬廷直接将常之山的名字说出。
听到这个名字,英平瞪大了双眼,感到难以置信——尹敬廷莫不是在推诿、撇清?说了个已无大权的闲散枢密院副使来糊弄朕?可英平再抬头仔细看向尹敬廷时,发现这位老者面容严肃,并不像在说假话。
“虽自北蛮南侵我中原以来,已有近百年无大规模的战事,但圣上莫要忘了,我大唐千百年前便是以武立国,千百年来历代君王皆不敢忘,若非如此恐早已被北蛮、北魏所灭,大唐也早就消失在中原历史长河之中。军强则国强!纵观中原历史,其雄霸一时之国莫不如此,如今北魏能雄及一时亦是如此。而北魏至今不敢进犯我大唐,圣上师祖是其一,我大唐军力尚能自御,这是其二。这些年我大唐军队数量上虽远少于北魏,但却仰仗常将军治军有方。老臣在此提醒圣上,如今常之山虽无权无位,但其在军中威望颇高、根基甚深,圣上万万不可轻视他,新法欲要施行,若常之山愿投向圣上那大事或可成,若常之山保持中立,那圣上则寸步难行,若常之山被…若常之山选择与那人同流合污……”
“只要常之山点头?”英平狐疑地问道。
尹敬廷点点头,而后肯定地说道:“必须要常之山点头。”
常之山点头?这个家伙如今和昔日街坊中对门的老大爷一般,只不过将养老的地方从左邻右舍换到太极宫中,他会愿意趟这趟浑水?英平感到十分怀疑,想到每次议政时都来得最晚、走得最早的那个男人,沉默寡言似乎成了他的标签,公孙错每次将枢密院及神策营的情况汇报上来时英平总会转头试图问询一下常之山的意见,可他总是点点头说‘公孙将军运筹帷幄,无需我等再画蛇添足’,这种行为在英平眼中像是常之山在避免着与公孙错的正面交锋一般,这样一个连意见都不敢表达的人,会站出来帮助自己去抗衡比公孙错势力大数倍的王家?
英平静静地看着尹敬廷,尹敬廷恭敬地站在一边低头不语。
夜渐渐降临,此时整座长安已被漆黑笼罩。整座太极宫格外宁静、幽深,仿佛死城一般。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渭水河畔却热闹起来,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仿佛白日任何烦恼都能在此中忘却、都能在此刻消失。
夜让人沉醉...
夜催人沉睡...
夜……同样深邃得令人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