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徽警惕地转身进入屏风。
天幕昏黑,船舱与甲板上挂着琉璃凹刻宝相花八角宫灯,如泛黄牛乳一般的光从端严肃穆的宝相花蕊中倾斜而出。
舱房不大,乔徽无处可躲,只见屏风后高大的影子依次脱下外衫、内衬、裤子
绸缎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惊涛骇浪之中,显得震耳欲聋。
显金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屏风。
黄花梨的木制屏风因刷了清漆,让木头原有的沉色变得锃亮,中间雕刻着琉璃就像昂贵版的羊皮,羊皮之后男人的身影投射在黄花梨木琉璃屏风之上,一张一弛,张弛有度,好似在演出着一场缓慢却极富张力的皮影戏。
朦胧光雾中宽肩、窄腰、形状好看的胳臂、微微侧开的轮廓分明的下颌角,却带有专属于华夏人的内敛与余韵
显金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
乔徽不知是冷,还是害怕,衣服换得非常快,绕开屏风一出来就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挂在心尖的少女,肤容白皙,面颊细嫩,在高挺小巧的鼻梁下赫然挂着两行鲜血。
鲜血?
乔徽神色一凛,迅速向窗外看去,未见端疑,回过神后蹙着眉一边拿了绢帕子递给显金,一边问,“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鼻子撞到了“
显金痴呆地拿起帕子顺手抹了把鼻子,余光一扫:?她,她看乔徽看到,流鼻血了??
她也算是身经百战的黄花大闺女了,虽然没有过实操,但得益于日渐发展的大数据时代,就算去不了伦敦,也看完了一整个魔力麦克秀。
属于典型的没吃过猪肉,但见过漫山遍野的肌肉野猪。
她。
她欸!
隔着网线看过无数肌肉的堂堂废物花瓶,居然隔着屏风看肌肉,看出了鼻血!
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这么丢人过。
显金深吸一口气,迅速确定情绪模式:丢人可以,咱阴悄悄地丢,绝不能被人看出来!
显金接过乔徽递过来的帕子,赶忙把鼻血擦干净,镇定地张口胡说八道,“天太干了!”
乔徽转头看了眼还在淅淅沥沥砸着雨的海面,用皱紧的眉头缓缓打出一个:?
“天气好些,我立刻叫太医来给你瞧瞧。”乔徽仍旧有些不放心地探身,抬起手背,征求显金意见,“可以探一探吗?”
探什么?
探她美丽花瓶下的热血色心吗?
显金:
美女不解。
乔徽把手背抬高,言简意赅,“你看起来很热,又在流鼻血,海上最怕蔬果不足引发的血症,有些人是牙龈出血,有些人是鼻子出血,通常伴有高热,我想摸一摸你额头。”
噢,坏血症,海员易因摄入维生素C不足而引发的疾病
显金很想说:并不是蔬果摄入不足噢但具体是哪里不足,就很难启齿了
显金把头伸过去,带着伸进虎头铡一般的决绝。
乔徽手背探上显金的额头,正常体温,乔徽浅浅呼出一口气,“还好。”
乔徽看上去很紧张。
显金有些不适应关闭插科打诨功能的乔徽,声音高高扬起,带着刻意的像在掩饰什么的笑意,“这么紧张作甚!莫不是有谁患过坏血症?哪有那么容”
“海星的哥哥,就是七窍流血死掉的。”
乔徽神情认真,“当时我们就飘荡在建安海道,后有闽西追兵,前有倭人堵截,甚至还有几艘海盗在漫无目的地四处围追我们当时二十天都没吃过蔬菜瓜果,海星的哥哥就是因血痹之症死掉的啊。”
显金刻意的笑僵在脸上:这是半夜醒来恨不得抽自己耳光的程度
显金张张嘴,砸嚒砸嚒,喉头陡生出几分苦涩辛辣的味道:乔徽回来之后,极少极少将在海上遭受的苦难明明白白讲出来,就算她问,也只是用诸如“带鱼”的言语插科打诨打过去。
但从那细枝末节的话中也不难拼凑出那段血腥残酷的过往。
显金眸色变得认真,认真地看向乔徽,再看了眼窗外的夜雨与墨空,轻声道,“我出孝期了。”
乔徽不解其意,“啊?”
显金向椅背一靠,“去年,茅草书屋,你刚回来,你说我在孝期,没办法陪你喝酒,叫我陪陪你就好——我出了孝期了,现在可以陪你喝酒了。”
又抬手举向窗外,坦然道,“还在下雨,我也没办法回船上去——那木板子沾水就滑,我可不想掉海喂鲨鱼。”
乔徽怔愣之后,眸光平静地看向显金,隔了片刻方舒朗一笑,目光深邃,“喝什么?”
转身抽出船舱底部的一块瘦长木板,“玉泉酒、青梅酒、古井酒、桑落酒”
一边说着,一边碎碎自言自语道,“还是古井酒吧,咱徽人喝徽酒,吃起来也不辣。”
两只指头掐出两只琉璃杯盏,酒浆清亮,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满在杯中。
乔徽推了一盏到显金身前,随后便仰头将自己酒一饮而尽,眸光如沉墨定定地认真看着显金,随即不知为何笑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
显金低头浅啜。
嗯,是好酒,清亮温润,入口不辣,不至于叫人喝得龇牙咧嘴。
龇牙咧嘴,难免有点不好看了。
这酒,度数应该也不太高。
显金在心里对喝多少有了个初步的评判。
显金将杯盏放置在桌上,似是在组织语言,隔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跟我好好说说那两年吧。”
乔徽又斟满一杯,再次仰头一饮而尽,唇角勾起熟悉的弧度,一副混不吝的狗样子,“说啥?烤带鱼、蒸带鱼、剁椒带鱼——噢,我们没剁椒,我们走的是海道,没办法去湖南偷剁椒。”
显金笑起来,双眼眯眯弯如月,笑过之后立刻板一张脸,“我有没有说过,你再提那又腥又臭的玩意儿,我立刻把你丢进海喂带鱼!”
乔徽吓得双手举白旗,“请女侠饶命!”
显金一副清汤大老爷的公正样子,“事不过三,这次也饶你,下次不行了。”
乔徽方舒朗笑开,再仰头狠狠饮尽一杯酒,把空杯盏放置在桌上,终于没着急斟满了,反而转头望向窗外,似乎在思索从哪里说起。
好像全忘了。
真的,就像阵痛被时光修补过,所有的记忆重新完好无损。
那些要他命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变得模糊不清。
乔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