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笺方鼻腔一紧,像一股强劲的薄荷凉气冲上天灵盖,他轻敛目,微不可见地调整鼻息,深深地汲取两口新鲜的、叫他继续勉强存活的空气。
乔徽亦感知到视线,在东海厮杀中养成的敏锐知觉,让他第一时间抓住显金的目光。
乔徽回头,弧度很小地勾唇一笑,像在尽力安抚少女。
两方视线交织。
陈笺方尽收眼底。
少年郎心头血气上涌,隔了许久许久,方平定心神,从胸腔中长长呼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如今,他有种未战先怯的胆寒感。
两年前,都未曾有过的必败感,现在,却如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
是因乔徽改头换面而归吗?
是因他与显金中间横亘着千丝万缕的纠结吗?
是因他尚且白身,距离功成名就,还有最大的天堑需要跨越吗?
游廊中,队列渐渐走远。
陈笺方沉默地垂首待立,略有茫然地盯着脚下朴素坚硬的青砖。
“二郎——”瞿老夫人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感知到金孙掉了队,转身回过头来,“跟上啊!愣着作甚!”
陈笺方这才抬起头来,手缩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乔徽背着手,看了眼陈笺方,又扫了眼显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办了满满一桌饭,八冷八热一锅子,单独给显金与陈笺方准备了八个小碗碟的竹框板。
乔放之元气大伤,加之路途奔波,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给陈家面子,好歹动了两筷子,随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满腔的话想说,却见乔放之半靠在轮椅上,嘴唇苍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倾诉欲,惋惜地叫陈笺方带着父子二人去秋收阁,“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来日再说,二郎便带老师歇息去吧——乔山长,您能来,着实是让我陈家蓬荜生辉啊!小小商户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告知,千万告知!”
乔放之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扰”
瞿老夫人这才肯放人,转过头一看,乔宝珠眼泪巴巴地盯着父亲,便笑,“宝珠也一块跟着去吧?虽是外院,但陈家向来治家严谨,也不妨事。”
宝珠若去了,回来时必得二郎送至二门。
如今的她,倒是乐见宝珠与二郎其成。
只是这份心思,不可太过昭然若揭,惹了乔山长的厌恶,反倒得不偿失。
瞿老夫人点兵点将,下颌一抬,把显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儿,你也去给乔山长帮帮忙!”
一路无话,乔徽与乔宝珠一左一右推动老父的轮椅,陈笺方与显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阁确实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灯昏黄灯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气,西间、敞房、花间均放置应急的蔬果花瓠。
乔放之摆摆手,想同显金说说话,一开口却气若游丝,“显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见幼女,肤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长了一头,穿的是暗纹绯色掐丝绸子,说话做事间未见丝毫局促——说明,这么两年多,他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挂忧,更无人胆敢给她吃排头、穿小鞋。
什么应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陈家。
他心里门儿清。
都是循着肉味儿来抢功的豺狼。
只有他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时间,浅淡缘分结下来的关门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养着宝珠。
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很是依恋的样子。
显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给宝珠做饭的是张妈妈,做衣裳的贾裁缝,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给宝珠下帖邀约“显金眼神看向乔放之搭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迟疑道,“倒是您的脚”
乔放之摆摆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说完再看看陈笺方,又看看小女儿,最后再看看沉默着气宇轩昂的长子,凹陷的面颊终于浮现出闪耀的笑意,只听他长叹一声,语声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与你们几个孩子聊上个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乔放之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可惜,我如今这副破烂身子骨”
陈笺方躬身道,“老师,你我皆非蜉蝣,何必争朝夕,来日方长。”
乔放之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唤,“江伯——江伯——带二郎拿,拿书——”
声音很轻。
显金鼻头发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如今无比怀念乔导儿花样骂她是学术垃圾的中气十足。
陈笺方躬身随乔放之身侧的独眼老伯,进了放置箱包的内间。
乔放之神容不济,宝珠惦念着去厨房帮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药粥,显金便先行告辞,乔徽背身帮两个小姑娘推了门,“我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