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浊始终不语,他只觉得自个儿身形骤然变得巨大,那些个叫喊声也停歇不少,但依旧有如蚊子叫。
年轻人猛地睁眼,果然,自己依旧盘坐,可身形不知变大了几千倍,下方“鬼魂”有若蝼蚁。
刘景浊强压下自身那股子自行破出体内的气息,沉声道:“不能这样。”
于是年轻人身形缓缓缩小,但还是如同巨人,下方人影,好比小猫小狗一般。
他再次闭上眼睛,又去听那一句句传入耳中的拷问。
没过多久,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疯了一般朝着刘景浊身上扑来,一个个犹如饿狼一般,啃食着刘景浊身上血肉。
只片刻而已,一身青衫被尽数撕烂,血水沿着山坡往下流淌,很快变作一条血河。
从天黑啃食到天亮,刘景浊便只剩下一道被啃食的极其干净的骨架子。
魂魄缓缓离开骷髅,青衫虚影甚至不敢去看那个骨架子,只于半空中踱步往北。
就在这时,天地旋转,刘景浊被扯去那处池塘,身形又缩小千倍,落入了黄莲之中。
刘景浊一转头,身边是个只到自个儿笔尖,穿着一身绿衣的女子。
女子轻声道:“你在犹豫什么?”
刘景浊一愣,下意识去摸腰间酒葫芦,可此时他身形虚幻,摸去也是空。
好在是身边女子一挥手,同时递来一壶酒。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这才开口道:“假如我没看见那只蜻蜓,应该不会管。不管我承不承认,天上地下,总是弱肉强食,有句话叫适者生存,人不也渔猎食肉,取木生火吗?未成精的木鱼,当然也算是生灵。可我看见了黄莲宁愿自损修为也不愿伤及蜻蜓,我当然要去维护那份善意了。可,我又听到那两人说,他们大师兄是降妖除魔被浸染心神,入了魔。我护住了黄莲,可害了一条人命。”
女子微笑道:“我大概懂了,但我没明白,对于那些个鬼魂,你有什么好愧疚的?”
刘景浊苦笑道:“哪怕是重走一遍,只要是战场上的敌人,杀一万遍我都不会手软。但……这些事只分立场,不分对错的。”
女子只觉得脑壳疼,手里没个趁手物件儿,要不然定要你小子尝尝完整童年的滋味儿。
顿了顿,女子走去前方,背着身子,开口道:“你喜欢打比方是吧?那我为你打个比方。例如,有两个人,同时瞧见一块儿璞玉,也同时挖出来了,但他们都说是自己的,半点儿不退让,为此打的不可开交,甚至要闹出人命来了,你会如何处置?”
刘景浊沉声道:“那就钱买下,给他们分钱。”
女子笑了笑,继续说道:“那好,两人都说是自己的,都觉得自己要比对方多拿,你怎么办?”
刘景浊沉默起来,女子便撇了撇嘴,轻声道:“到头儿来,还不是得打一顿就老实了?你还有别的法子?”
年轻人被这话逗笑了,可仔细一想,还真是,再没别的法子了。贪心不足,那就只有去靠拳头了。
女子盘膝坐下,招了招手。刘景浊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走去了女子身边,轻轻坐下。
“假如你爹娘挨打了,你媳妇儿挨打了,你去报仇,还需要个理由吗?”
刘景浊说道:“这本身已经是理由了。”
女子笑道:“所以,黄莲那份善意,对你来说,就是理由了?既然已经有了理由,为何还要多想?是的,整件事看来,你确实是顾了这边,没有顾及那边。既然如此,为何不把它当做整件事去看待?他因救人沾染妖气不就是你出手救人的理由?反之,有些事也不能分开去看。”
刘景浊沉默了下来,脑中慢慢清晰了起来。好像道理这么说是对的,但又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
女子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我想干什么,本身就是理由。但若是找个理由,为的是问心无愧,那便是你的错了。你心里过不去的,不就是这一点?”
刘景浊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女子一笑:“这种事就需要你自己去想了,想不明白,谁也没办法。但当娘的好不容易见儿子一面,该说的还是得说。再打个比方,男人女人,虽有别,但不都是纯粹的人吗?人与狗,天差地别,就不是纯粹生灵了?江河湖海都是水,哪怕是人间无数条大道,还不是大道?纯粹二字不在于物,而在于心。”
刘景浊哪儿有心思听这些,早已抬起头直愣愣看向那个女子,张了张嘴,“娘?”
女子一笑,面容变换。
“现在像不像?”
年轻人已然眼眶通红。
一旁女子将额头轻轻抵在年轻人额头上,笑着说道:“对不住啊,娘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话音刚落,莲盛开,刘景浊又是一阵恍惚,低头一看,已经重回那片山林,鬼魂依旧密密麻麻,白骨依旧盘坐原地。
刘景浊深吸一口气,身形重合于白骨,血肉瞬间恢复,成了本来面目。
年轻人身形缓缓缩小至原本大小,他站立起身,摘下腰间酒葫芦,微笑道:“老佟,你家闺女拜了秋官为师,日后将会是景炀王朝用于克制我的十位剑修之一。但丫头不乖,上次给我教训了一顿。嫂子在长安开了一间客栈,我刘景浊罩着的。”
转过头,刘景浊继续说道:“还有钟坪,你他娘的起名字也忒不靠谱,我就随口说了个忠孝全,你就给那小子起了个钟孝泉的名字。那小子很好,是今年新科状元,直接丢去做县令去了,只要他本事够,日后必是国家栋梁。”
顿了顿,刘景浊看向成群结队的景炀兵卒,沉声道:“为国战死,是刘景浊与景炀欠你们的,但你们没有白死,魂归之时,去故乡看看,自有城隍为你等开道。”
一身金黄的中年人冷笑道:“这就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看来你刘景浊也不是个心软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