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苗大夫。”
李清媚眼神淡淡,脸上近乎没有表情。
“嗯,回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苗大夫点点头,起身回到了后面的药房,长袍掀起搅动了屋内沉闷的空气,沉重的草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推开房门,李清媚跨过门槛走了出来。
这六年中,她也从十四岁的少女,长成了正值桃李年华的女儿家,容貌更是艳丽,只不过面上依然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屋外清新的空气被吸入体内,她双目一振,只觉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哦对了,李堂主让你之后便去他那里,可能有什么事吧。”苗大夫在里屋喊道。
她神色一黯,并没有回应。
李清媚关好房门后,慢慢靠着墙根坐了下来,墙面的寒气侵染着后背,冷得她脑袋有些疼。
心里有一团烦躁在躁动,她不想去见他,自从娘死后她就再也不愿理会他,见面时也总是摆着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今天是她的生辰,但是她不愿去面对这个日子。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脸上浮现出一种旁人未曾见过的痛苦。
李清媚那年六岁,那时的她还没有这般厌世模样,只是一个生得伶俐可爱的小女孩,性格天真活泼,如今想起以前的她,也常常会暗自唏嘘。
她的娘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不知如何与李贤通相识,随后两人成亲,诞下了李清媚。
李贤通那时已是百岁之人,因他在道观中修炼,才得以保持着年轻模样,但他没有知足,那段时间,他似乎着了魔,疯了一样在观里不知做着什么,足有四年没有归家,只剩下李清媚自己与娘相依为命。
也许四年对他来说也只是弹指一间,但对李清媚来讲那几乎是她的整个人生,她对爹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这样似乎也好,虽然只有母子两人过活,但李贤通作为长老的供奉每月也有人打点过来,日子过得并不苦。
她六岁生辰那一天,娘进城买了一支簪子给她,她高兴坏了,缠着娘给她插在头发上。
娘说,今天爹会回来,等她爹爹来了,让他亲手给她插上。
锅里焖着娘早上买回来的烧鸡,也是为她庆祝生辰用的,一会儿她就能见到爹了,她坐在院子里等,越等越心痒,但她还是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她恨不得这辈子都是生辰。
可她没等来李贤通,而是等来了别人。
一群山贼屠了村庄,烧杀抢掠。
李清媚嗫嚅着,每想到这里她的身子都要抖上一抖,仿佛娘的尸体,就在她面前一般。
娘叫她躲在草垛里不要出声,她不愿,哭着要娘留下来。
“清清拿着这个,就不会怕了。”娘把簪子塞到她手里。
“你爹爹会来保护我们的。”
说完,娘亲了亲她的脸,把她藏好。
娘骗了她。
几个山贼闯了进来,他们进屋把东西抢了个空,翻箱倒柜,把锅碗都摔在地上。他们看到了锅里的烧鸡,大笑着分食了。娘的银两都被掏了出来,她求着他们不要把房子毁掉,但她被人踹倒在地。
她看见他们把娘的衣服剥开,他们一个个压在娘的身上,把光着身子的娘压在地上。
李清媚脸色变得苍白,四根手指被她咬在嘴里,铁锈似的血腥味毒蛇一样钻进喉咙,她憋着不敢出声,把声音往肚子里塞。
等爹爹来了,他就会救娘的吧?
等爹爹来了,他们还能一起吃烧鸡的吧?
等爹爹来了,他就会给她插上簪子的……
……对吧?
娘勉强瞄了她一眼,眼中带着笑意。
山贼兴奋地大叫,他们拿刀一劈,娘的右脚斩到一边。娘痛苦地大叫,他们不顾,继续劈下去,左脚也被斩下来,然后是右手,左手……最后是头颅。
院子像是被新房的红砖土铺上了一层,肉沫混合着泥土被他们踩在脚下,血腥味浓郁到像是刚刚宰杀了一只活猪。
爹爹没有来。
没有声音,他们便觉得腻了,拿娘的衣服胡乱擦了擦手,随便踢着尸体走了。
他们没有发现,草垛里有一个小女孩,她的手臂被抓得全是血痕,嘴唇咬出了血,簪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仿佛她抓住簪子,就能留住什么似的。
她忘不了那一天,就像她不会忘记她的名字。
李清媚泪流满面,痛哭不已,心中如堕深渊,只有冰冷的墙面告诉着她还身处人世。
李贤通晚上还是来了,他在院子里沉默着,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像是个死人。
他在草垛里找到了女儿,她蜷缩在里面,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小兽。她好像没有认出来他是谁,发了疯用簪子去刺他,他没有阻拦,掌心被簪子洞穿,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任凭她拳打脚踢。
他蹲下身子,慢慢抱住了女儿。
簪子别扭地插在手上,两人在漆黑的院子里谁也看不到对方,女儿号啕大哭,他把她的脑袋埋在肩头,泪水浸湿了长袍。
“呜呜呜……呜呜呜……”
“娘……爹爹没来……呜呜呜呜……呜呜……”
“娘……呜呜……”
女人空洞的眼眶盯向他们,一点白色的东西从眼睛里钻出,那是一条蛆虫。
李贤通紧闭着双眼,一滴泪水慢慢滑下脸颊,可泪水还没落到下巴就干涸不动了。
“师父?师父?”
他闻声醒了过来,见自己坐在椅子上,便知道自己又是睡着了。
“师父,您太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张栓半跪在他面前。
“不必。清媚呢?我是叫了她过来吧?”李贤通有些疑惑,向张栓询问道。
“是。但,李师姐她似乎没有往这边来,反而去小师弟那边了。”张栓答道。
李贤通长长出了一口气,右手揉着眉头,半晌,他才说道:“也罢,她若自去的话更好,想来她也不愿见我吧。”
“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李贤通说道。
“是。”张栓应着。
他起身退后几步,却好像突然想起事情,又走了回去,说:“师父,小师弟昨日就已回来,您不去看看他么?”
李贤通移下目光,愣愣看着地面出神,他张了张口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又把话咽了回去。
“师父?”张栓久久不闻回答,心里怀疑师父是不是又睡着了,便抬起了头问道。
李贤通叹了口气,起身拍拍张栓的肩膀,然后自己往大殿外走去。
“改天再去看他吧,这几日就让他好好歇歇。”李贤通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