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道:“小人觉得竹里这人是不可小看的,且不说他背后靠山是不是陆相国,就说调他卷子的是御林军这一点便可知他背后来头不小;那日他来是求咱们赏脸,也并非大人驳他面子,是今年仕子中人才辈出,竹里在他们中间便显得平庸了。
可不管怎么说,那日他与大人撕破脸皮总归是不好看的,如若今日大人主动请和,那是大人大度,顾念同乡的情谊。”
话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看向泽毅的表情,对方微微颔首,面上并无异样,他才继续说道:
“再说,如果他真的同陆相国有些关系在,大人这番举措不也是卖了陆相国一个面子吗?陆相国桃李满天下,朝中数半官员亦是他的学生;今日您于他一个便利,便是于您便利呀。”
话尽于此,泽毅豁然开朗,当即写下一封请柬让人在五日后,上巳节前夕送去给竹里。
另边,竹里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辰时刚过,天色蒙蒙。他动一下就扯动屁股上的伤,那痛感瞬间传来。
他咧着牙,一瘸一拐的下床走到外堂的橱柜面前,找出昨天买的桃花酥,就着凉水吃了两块,边吃边骂:“王八蛋,再要我见到你,小爷我必将你打的屁股开花!”
话虽这样说,少年却还是从书架上扒拉出一本《杂书》,杵着脑袋一页页翻看。
目光所及,正好翻到一篇无名氏所作五言绝句。
竹里一边啃着桃花酥,手指着一行行韵脚对过去。这诗明显符合《平水韵》的韵律,而且满足“四声八病”的声律要求,按照后人的总结,这是一首典型的唐代以后的新体诗。
竹里意识到这一点后,心下有了底,若是这般,下次再遇上写诗作词的情况,他也能随口胡诌出两句。
他懒懒的翻看着书中其他内容,大多是描写这个朝代一些乡野轶事、农活水利木工这类的生活技巧;不觉时间到了中午。竹里伸了个懒腰,起来活动,顺便到门口看了一圈。
街上已经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几缕炊烟,而那个说好的卯时要来盯他背书的混蛋却半个影子都没见到!
明摆着,他被那厮放了鸽子!
竹里其实是知道慕念住址的,但他并不打算去找他,更不想见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他的管制,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又不是受虐狂,才不会上赶着去找抽!
时及下午,他理了理思绪,抱着那只鎏金犰狳蒜头瓶一边看一边在纸上记录着些什么。他从事的是文物分析与鉴赏。最近在写的一篇课题正是瓷器的变迁与发展。
这种官窑生产的鎏金蒜头瓶当世鲜少,据他所知的只有一只九龙描金蒜头瓶出自大清皇家,后来被收藏在国家博物馆中,市场估价已经到五百万之多。
他去博物馆中看过两次,但都是隔着玻璃远观,那种感觉犹如隔靴搔痒,终究是难解心头喜好。
现在得了这只犰狳蒜头瓶,虽不如九龙瓶尊贵,但工艺上却不差官窑所制。竹里心中那叫一个高兴,接连几个晚上都是抱着这只瓶子睡觉的。
后来的几天慕念都没有出现,竹里也乐得自在,已然成了珍古斋的常客,不是在家写材料就是在珍古斋看瓶子,日子过得飞快。
一直到五日之后,一早他家房门就被敲响。
他汲了鞋子就往门口跑去,一个衙役打扮的人站在门口,递上了一张请柬。
竹里看过之后,不由蹙眉:“主考官大人请某和慕先生同游雪香云蔚亭?为何?”
衙役一脸公事公办的态度:“大人的吩咐小人不敢多问,只是照令传达,还望公子明日不要迟到。”
说完,那衙役朝他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留下竹里一人在风中凌乱了许久。
他总感觉这事情不太对劲,他从原主继承到的记忆中泽毅并不喜欢原主,为何又突然会邀请他和慕念同游。
难道是因为慕念?他脑中一闪而过,那个死骗子不太可能……
他几经考量,第六感告诉自己这大概率是个鸿门宴,那个泽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可千万不能自己孤身去赴宴,就算要死也该拉个垫背的!
而慕念就是那个他打算拉上的垫背!
竹里这般想着不觉就晃荡到了初霁别院的大门口。
小厮已经去通传了,他站在大门口心中七上八下,焦虑中带了几分紧张,紧张中还有一点害怕。
这些可都是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少有的情绪。
却是来这里的寥寥几天被这混蛋生生折磨出了心理阴影。
慕念停了停手中的公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处理东都校场的事情,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现在却因为竹里打断了思路。
慕念蹙了蹙眉头,在对少年的惩罚中又记上了一笔。
“带他进来。”他沉声吩咐。
竹里背着手弓着身子对着花厅一角摆放的冰裂青釉鱼耳瓶仔细端砚了许久,心中正赞叹道:好瓶子!
“玩物丧志。”却冷不丁背后一声冷哼传来,那道寒潭般深邃带着压迫的目光瞬间落下来。
竹里心下一颤,不回头也知道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冷冰冰的盯着他。
再见慕念,竹里心中对他已然完全变了看法。
他抬着头看了慕念好几眼,这帅的惨绝人寰的脸,可“未婚夫”三个字几乎魔怔了在他耳畔循环往复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竹里恭敬行了一礼:“未婚夫……啊呸,先生好。”
慕念眸子深邃了几缕,这小子这些天又在看什么无用的话本。
慕念一袭白衣从他身边走过坐到主位,幽深的目光看过来:“这几日你可曾用功学习?”
竹里暗暗一吞口水,也算学了吧……对于各代瓷器发展与变迁有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为他进一步写文章提供了优秀的理论基础。
但这肯定不是慕念想听的话。
竹里轻咳一声:“学了,额,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