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首都星一别之后,江瓷从来没想过,当自己再一见到贺准的这一天,他们两人会是在这样的情景相见。
贺准依旧穿着他熟悉的白大褂,柔软的栗色短发,俊秀的面容上带着温柔的浅笑。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没变,却又让江瓷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清晰地意识到,贺准身上,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江瓷安静地注视着此刻对方微微弯下的眉眼,忽然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之前――
泛黄的回忆中,面容模糊的男人将另一个大孩子推到江瓷面前,
[阿瓷,这个是贺准哥哥哦,以后就要跟我们一起生活啦。]
当时,九岁的贺准对他露出了柔软而略带腼腆的笑,并小心翼翼对他示好,
[你好啊,阿瓷。]
那样的笑和此刻贺准的脸重叠,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不过,当时年幼的江瓷给贺准的回应是,他默默吃掉最后一口蛋糕,然后端起餐盘,一句话也没说,
“砰――”地一声直接把贺准砸了个头破血流。
只是意外的是,只有九岁的贺准竟然没有哭,甚至没有喊一声疼,只是下意识地立刻去捂住流血的额头,
就像......现在这样――
贺准受伤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永远是把伤口藏起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当然后来,江瓷被父亲狠狠训斥了,打了手心,还被罚跪了一天,最后哭着跟贺准道歉。
贺准是九岁的时候被江烬生带回江家的,那个时候江瓷就只有四岁。
这个被江烬生突然带回来的大孩子贺准,最初是被江瓷极为讨厌的,因为江烬生看起来相当在意且疼爱他。
贺准听话乖巧嘴巴甜,但江瓷沉默寡言脾气怪。
贺准可以自由出入江烬生最宝贝的实验室,但江瓷不行。
甚至有人说,贺准可能是江烬生在外面的私生子,就像当初的江老爷子,不是也在外面有一个叫做周九鸦的私生子吗?
......
总而言之,所有的一切,都让让年幼且敏感的oga幼童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威胁和委屈,并在很长一段时间把贺准当做头号假想敌。
因此,江瓷才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这个企图抢走他父亲的敌人,发起了攻击。
后来这件事成为了江瓷记忆中,唯一一件感到后悔的事情。
贺准来到江家不到一年,江烬生去世,江瓷的抚养权移交到周九鸦手上。但抛去小x这个非人存在,陪在江瓷身边时间最多的,却是贺准。
――因为周九鸦太忙了。
自从联盟解体,帝国新立之后,教会和帝国一直处于某种微妙的状态。但人类的国度中并不是完全就只剩下单纯的两方势力,还有一些趁机独立的第三方小型星球国家。
因此,大大小小的摩擦和战争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江瓷逐渐长大,开始上中学的那几年,四境的局势才终于安稳下来。
周九鸦一直有心想要尽力接替兄长,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但是事实上却无力。不仅仅只是因为忙,而是他是江家的私生子,有记忆开始,也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父爱。
因而这位军团长大人完全不知道一个正确的,或者是正常的父亲该是怎样的模样。
而且他一个单身直a,再加上人生中大半的时间都是跟一群糙汉alpha呆在军营里,根本不懂得怎么照顾娇弱又敏感的oga幼童。
每当他想要表达关心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最后搞得狼狈至极。
而孩童时期的江瓷,也不是个爱黏人爱说话的性格。因为江烬生还活着的时候也很忙,甚至有时候比周九鸦更忙。
他整日整日呆在实验室,完完全全就是历史教科书上写的那种呕心沥血,为国家鞠躬尽瘁,最光辉正面的科学家形象。
于是,这也就导致外人眼中的,羡慕的,本该受尽百般宠爱的江家小少爷,实际上完全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会撒娇,能够被爱着的孩子。
他沉默寡言,冷漠孤僻,不会交流,不会表达,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抱着小x,在偌大的江家豪宅中选一个小小的角落躲起来。
――直到被人找到。
准确地说,是被贺准找到。
[阿瓷,]
俊秀的男孩朝他伸出手,眉眼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又在跟我玩躲猫猫吗?]
[.......]
就连那年江瓷被绑架,也是贺准第一个找到了他。
一日复一日,月月复年年,江瓷终于跟他的头号假想敌彻底和解,并将对方划入自己最隐秘,最柔软的领域。
于是到了最后,江瓷可以为了贺准在自己最虚弱的身体状态下,孤身一人去天冬星。并完全罔顾原则,军规,法律地包庇他,想办法为他减刑。
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讲,说江瓷是贺准带大的也不算错。
虽然江瓷一直“贺准”“贺准”地叫,但是在两人的成长过程中,他们的关系比起朋友,更像是亲兄弟。
贺准看上去性格有些吊儿郎当,不太靠谱,但本质上,他在江瓷心中,贺准一直都在扮演着一个,温柔且无限包容的哥哥角色。
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所以此刻――
当江瓷亲眼发现这份,独属于贺准的,阴暗又痛苦的秘密时,心中第一时间涌现的,不是极度的震惊,也不是被欺骗的愤怒,而是感到深深的自责和难........”
江瓷抿了抿唇,竟是也没有追问,而是转移了另一个话题,
“你的确发明出了新型的,对身体无害的抑制剂,只是那不是从芷玫花提取出来的,对吧?”
其实贺准一开始说出芷玫花的时候,江瓷就有所怀疑,敏锐的军人神经让他立刻摸到了无数个怪异的疑点,但是最后,江瓷还是信了贺准的话,
“如果是别人,我不会信的。但我相信你是真的是为了我.......为了我不惜去触碰帝国禁物,来制造新型抑制剂。”
江瓷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从来没有对贺准的动机产生过任何的怀疑。
所以,他才会去天冬星,以自己最厌恶的方式,扮演被无数人觊觎的商品进入拍卖会,想要查清芷玫花的来源,和背后的主谋,以此想办法来给贺准减刑。
哪怕当时他被无数发情的alpha堵在巷子里的时候,江瓷都没有怪过贺准。
“真是.......阿瓷,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贺准笑着摇头。
在当初决定把江瓷引去天冬星的时候,贺准就已经预见了他跟江瓷的反目成仇,只是没有想到,那层脆弱的,如同薄纸一般的欺骗被戳穿的时候,对方的表现却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你会第一时间怀疑我,举报我。至少......也该质问我两句。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一丝丝都没有要怀疑过我的,还很听话地去了天冬星。”
说到这,贺准顿了一下,发出一声冷冷的叹息,
“――只是可惜了。”
“为了让你去引开周九鸦和叶疏的注意,枉费我用了那么多心思,还暴露了藏了这么久的身份。”
贺医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
“那个alpha的出现和莱茵斯特的无能是我没能预料到的,否则现在,禁渊的核心也就不会还在你手里了。”
“........”
原来,是这样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的算计。
江瓷深深闭上眼。
他说不清楚这一刻到底是什么感觉,其实在天冬星上他们最后那一段通讯,他心中已经产生了怀疑,只是,他没有质问贺准的勇气。
有些东西一旦说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为什么......”
他死死攥紧了拳,指骨发白,颤抖。因为需要战斗并没有留指甲,但由于极度的大力,依旧感受到了疼痛。
最终的质问还是避无可避,甚至因为拖延和逃避变得更加尖锐。
“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瓷找不到理由,甚至连一个勉强的动机都摸不到。
但贺准却说,
“因为这里能给我最好的研究设备,材料,帝国不允许的所有一切,我在这里都可以做......”
“――你还在把我当傻子吗贺准?!!”
江瓷终于无法再冷静,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攥紧贺准的衣领,
怎么可能会是这么浅薄的原因?!
怎么可能会是这种......可笑的原因?
愤怒至极之时,连掩盖瞳色的药液都有些失效,那双褐色的眼瞳深处透出一种岩浆般爆烈的赤色。
“――我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和这群恶心的家伙在一起?!”
“为什么要帮教会的人做事?!!”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就像是呼吸猛然窒住哽咽,缓了几秒,才发出艰涩而颤抖的声音,
“为什么......要任由他们伤害你?”
“为什么......骗我?”
“........”
贺准安静地注视着他,并没有解释,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问,
“这么生气的样子,是连你也要打我么?”
“......”
......也?
江瓷愤怒至极的表情忽然一怔,看见贺准衣领松散的间隙,里面纵横着青紫近乎发黑的指痕迹。
这一刹那,江瓷几乎触电般松开了贺准的衣领,他有一瞬间难以克制地瘪了一下唇角,露出一种心疼到要哭的表情,
“好好说......贺准.......”
江瓷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竭力平复自己的语气,只是依旧不能平复混乱的思绪,
“拜托你......跟我好好说......无论是什么苦衷,无论你......”
“――没有苦衷。”
贺准缓慢而不容拒绝地推开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江瓷从未见过的冷漠,
“江瓷,竹马情深的剧目就演到这里吧。我跟你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你不过就是命好,成为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出身于豪门世家,受尽所有人宠爱的任性小少爷。”
“我其实一直都非常讨厌你。”
“从第一面,第一眼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讨厌你。”
“.........”
江瓷呆立在原地,仿佛这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当时,你住在江家奢华的豪宅里,被一圈又一圈的女佣环绕着,那么地高高在上,就连砸我的那个小小的餐盘,都价值连城。”
贺准缓慢地诉说着心底最不堪的恶念和阴暗,并将其化作一把尖锐的匕首,毫不留情粉碎了他们之间,最珍贵,也是最脆弱的东西。
“江瓷,你交好友,第一军团的军团长大人是你的小叔叔,就连天冬星的城主大人,这么多年,也一直默默关注你的成长......”
贺准终于揭下了那张亲和的面具,眼底露出森然的冷漠和残忍,
“你看,我呆在你身边,就可以接触到那么多大人物,拿到帝国最好的教育科研资源,甚至,只要拿捏住你,就可以轻轻松松牵制那么多大人物,”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么多年,对自己最厌恶的人,虚以委蛇?”
“........”
最厌恶的人.......虚以委蛇?
江瓷深深闭上眼。
他在这一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江瓷从来都不是江瓷,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只是江烬生的儿子。
――甚至都不是独立的,能够被称之为单独的人类个体。
只不过是一个,可以用来拿捏那几位大人物的软肋和弱点。
他是所有阴谋布局的,最好突破口。
“所以贺准,这么多年......”
江瓷注视着面前这种万分熟悉又倏然陌生的脸,眼眶微微发红,
“你对我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源于......利用和阴谋?”
“......怎么,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
贺准扯开唇角,毫不留情地嘲讽,
“果然,oga这种生物,心思细腻,柔软,敏感,非常容易轻信别人,在情感问题上相当盲目且愚蠢。”
这时,他忽然走近过来,单手搭在江瓷的肩上,然后微微偏过头,凑近对方的耳侧,
“并且,他们很容易,也无法抵抗地屈服于alpha的生理控制。看来你也不例外啊,江瓷。”
贺准触碰到了江瓷后颈处的齿痕,低头嗅了嗅,在他的耳畔嗤笑道,
“这才多久啊,这么浓郁的信息素,你会不会就已经爱上他了?”
“.......”
大概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怎么把刀子捅在最痛的地方。
江瓷读懂了他所有的话背后的意思――
贺准先是割断了他们两人这么多年的亲情,再否定了江瓷作为独立自尊个体的意义。
最后,以江瓷最敏感最在意的oga性别,和生理控制的概念,全盘推翻了他本身作为一个人,可以产生并拥有的情感。
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甚至作为一个的独立个体的意义,都要全盘否定。
这一套说辞非常地缜密,层层递进,几乎是瞄准了江瓷最在意的每一个弱点,任意戳中一个都会激起少将大人爆燃的怒火。
看起来像是精心准备过的,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要反复推敲,仔细斟酌,才能达到如此完美的攻击效果,但是对于贺准这样的聪明人而言,临时说出这样的心里话其实也并非不可能。
江瓷深深闭上眼,有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就好像是溺水窒息般的表情。
但那样的神色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如死水般平静。他艰涩的嗓音缓缓道,
“真的就......这么恨我吗,贺准?”“别自视甚高了江瓷,”
贺准冷冷推开他,
“你不过只是我利用完就丢掉的工具而已,谈什么恨?”
青年的语气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急躁,
“你以为这里还是帝国的地盘吗?有那位军团长大人为你保驾护航,由你任性?醒醒吧江瓷,你一个oga出现在这里的最后结果,就是被那些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贺准死死攥住江瓷的手腕,
“识相的话,就赶紧把禁渊的核心交出来,或许我可以勉强给你指一条生路。”
“........”
江瓷没有说话,他忽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砰――!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的门忽然从外面被人一脚踢开,巴华德带着一众高等教徒涌了进来。
“啧啧啧,还真是兄弟情深,我在外面都快听哭了。”
“........”
该死!
贺准倏然闭上眼,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呼吸的频率在这一瞬间出现了很明显的错乱。
毕竟,就连他都能察觉到江瓷的存在,巴德华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巴德华的森森的眼神定格在江瓷的脸上,肆意地打量着他,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片刻后,男人发出了一声恶意的冷笑,
“真是好久不见,当年那个奶味的oga小鬼也长大了啊。”
江瓷瞳孔骤缩。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听到这个男人的声音时,会感到熟悉了――
[不得不说,江烬生那家伙干了那么多恶心的事情,唯一一件让我稍稍愉悦的,就是他有一个oga的儿子。]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内,男人攥着银发少年的头发,深深在里面吸了一口:
[这小鬼身上还是一股子奶味,可比那群beta好闻多了。]
巴德华........
――当初和莱茵斯特一起绑架他的人!!!
“白泽!!!”
呛――!
电光火石之间,江瓷完全没有犹豫,直接当空抓住变形而出的长/枪直直刺向巴德华。他现在已经陷入了包围,若是再等只会更加被动,现在只能趁其不备抢夺先机。
刹那间,巴手的机会。
但是这室内的空间终究是限制了江瓷的发挥,再加上,巴德华太了解周九鸦的作战方式了,到底还是更胜一筹。
砰――!
银枪被猛地弹开,江瓷腹部一痛,猛地撞击在墙上,直接轰击出一片剧烈的塌陷,他的手臂上赫然是一道血淋淋的刀痕。
下一秒,江瓷感到全身的力气忽然被抽空。
他瞳孔骤然放大。
――是致迷剂!
下一秒,头皮瞬间传来剧烈的拉扯,对方再次抓住了他的头发,
砰!!!
那只大手一把将江瓷死死摁在地上。
“住手!!!”
贺准瞳孔一缩,突然高声叫道。
巴德华转过头,像是抓住了贺准的什么把柄似的,眼神瞬间得意又锋利起来。
“怎么?”
贺准几乎绷不住这一刻的表情,他死死盯着被摁在地上,满脸痛苦的江瓷,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只说,
“.......禁渊的核心在他手上,先拿回来。”
禁渊核心跟白泽的核心放在一起,一直通过白泽核心温养充能。
“啊,这个简单。oga这种生物,只要被标记之后,就会任予任求。”
“.......”
贺准愣了一瞬,几乎立刻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双眼睁大到了极致,猛地朝前一扑,
“住手――!!!”
然而此刻已经来不及,两个白袍教徒死死将贺准摁住。
砰!!!
青年的膝盖骨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巴德华――!!!”
但贺准毫不在意,他疯狂挣扎着,双眼赤红,目眦欲裂,
“你敢――!!!”
但此刻,男人拿出了一只针管,已经直接刺入了江瓷的侧颈,
“虽然不知道是哪个alpha标记了他,”
巴德华死死盯着逐渐注入的药剂,瞳孔因为过度的兴奋而不断收缩。
“但真是可惜,竟然只是临时标记,洗掉就好了。”
他抚摸着oga痛苦的侧脸,轻声道,
“知道么江瓷,当初周九鸦为了你毁了我这只眼睛的时候,我就发誓――”
“这辈子,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自从首都星一别之后,江瓷从来没想过,当自己再一见到贺准的这一天,他们两人会是在这样的情景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