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偶尔也会想,为什么那个男人每到一个停留的地方,那里就会有人死呢?倘若那些可怕的事当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还是一个十分危险且可怕的人?但更让少年疑惑的是,那个男人仿佛永远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也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困扰。
又过半月,凛冬来临,少年身上的钱已经用完,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鞋底都快走掉了,可他还是咬着牙在坚持。
某夜,少年又冷又饿,终于累倒在了雪地中,人事不省。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庙内,
庙内有一堆火,那人就坐在火堆旁烤着一只野兔。
那人面色苍白,不知在想着什么,目光竟有些恍惚。
少年不知是因为这座破庙还是那堆火,让那人竟有种触景生情的错觉。
「公子爷……」少年忍着浑身酸痛支起身体,试探着开口道:「是你救了我吗?」
那人微微有些动容,转动着手中树枝上的野兔,语气淡然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几分倔脾气,竟真能跟了这么久。」
少年顿时涌起一阵心酸,眼眶渐红。
那人轻叹一声,问道:「倘若你因此而死,可会后悔?」
少年强忍泪水,用力摇头,果断答道:「不会。」
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略有复杂,就听他忽地喃喃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他忽然住口,语气中满是唏嘘,接道:「可真是又悲伤又可怜的相似啊。」
少年听出了他话中的感慨,又似听出了那人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此情此景,对那人来说,命运总是这般惊人的相似。
那人忽然紧盯着少年,问道:「你姓庞,又是扬州人氏,那你和扬州富商庞伯之是何关系?」
少年心头一震,他虽诧异,却也不想再有隐瞒,于是低声道:「不瞒公子爷,庞伯之正是家父。」
「原来如此,看来我的猜测不错。」那人道:「你这条漏网之鱼能活到现在,命也算硬了。」他顿了顿,又道:「听说庞伯之有一房来自于异族的偏房夫人,看你相貌,那位偏房夫人应该就是你的母亲了吧?」
少年闻言,不由想起已逝的母亲,顿时眼眶又红了,哽咽道:「是。」他忽然一怔,脱口问道:「公子爷如何知晓我家中之事?」
「你们庞家是一方富豪,知道情况的人比比皆是。况且你家那桩血案闹得很大,整个扬州都传遍了。后来听说那些凶徒有一半已经被官府捉拿归案,但为首者却逃了。」那人回答得轻描淡写。少年一听杀害自己满门的凶徒已经有人被捉拿,顿时暗自高兴,但又一听为首者还逍遥法外,他一颗心又忍不住沉了下去。
少年这大半年来,那个除夕夜就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他时常午夜梦回,眼前全是家人在火海中悲惨呼嚎的场景,令他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他不但要换一种活法,更要学会厉害的本事,为自己的家人报仇。虽然他还并不知道那些凶徒的名字,但他却记得杀害他大哥的那些人的相貌。
那人似乎并没有与少年深入讨论后者家中祸事的意思,也不在意少年表情的细微变化,他转言问道:「你练过武?」
少年点头道:「以前在家中,曾跟一个师傅学过两年拳脚。」
那人嗯了一声,说道:「难怪,如果你没有练武的底子,身体只怕也支撑不到现在了。」
那人说完后便没再开口,似在思索。
少年沉吟片刻,终于再次问道:「公子爷,你能不能收留我?」
那人瞧了他一眼,皱眉道:「我救你,是看在你那份难得的毅力,不愿看你冻死在路上,至于其他之事,我并未答应你,你可别会错了意。」
说罢将烤好的野兔扔了过去,淡然道:「吃吧,别没被冻死却被饿死了。」
少年无比欣喜,急忙一把抓过滚烫冒油的兔肉,却见那人坐在火堆旁闭目养神
,一夜再没说过半句话。
但那一夜,是少年流浪以来吃过的第二顿饱饭,吃得满嘴流油。
那人虽然还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对自己显然已经并不排斥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直到后来,
少年才明白,当初并非是那人甩不掉自己跟屁虫似的尾随,而是他根本就是有意让自己跟着他的,否则以那人的本事,只要他想不被人跟着,那这江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人能追得上他。
那一夜,少年睡得很踏实,尽管睡熟的时间不算长,因为他担心那人会再次突然消失。但让少年意外的是,那人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火堆旁整整一夜都没有动过。
次日,少年虽早早醒来,但却见那人已经出了庙门,他赶紧跟了出去。
这一次,那人没有赶他走。
凛冬风雪,冷彻入骨,一大一小两人,就那么默默的走着,一路无言。
走了半日,那人忽然放慢脚步,目光沉凝地向少年问道:「你真已经想好了要跟着我?」
少年忙不迭的点头,无比坚定地回答:「是,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那人沉吟不语,许久后又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少年思索片刻,说道:「我虽不知道公子爷是什么人,却知道公子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这就够了。」
那人略觉诧异的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说道:「连我的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就敢做出如此决定,你这小子胆子不小。」
少年喃喃道:「如果我再继续胆小下去,恐怕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有点意思。」那人似乎没料到这瘦小的少年竟会说出如此感慨透彻的话来,他微微一叹,摇头道:「你可知你这种决定,和赌博没有区别?」
少年沉默下来,他没有回答。
良久之后,少年终于开口,他沉重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悲哀,缓缓说道:「我在家的时候,除了娘亲外,只有爹对我很好,其他人都讨厌我远离我,就连大哥都骂我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骂我,难道我身体里流的血和他的不同吗?还是因为我的娘亲不是中原人?就算我娘是异族人,但我们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连家人也会有那样的区别对待?家破人亡后,我流浪在外,孤苦无依生不如死,但那些人还是同样歧视我欺负我,都骂我是***,好像我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人。」
少年一口气说到这里,似有满腔不忿难以舒缓,一时胸口起伏,抑郁不解。
那人面无表情的静静地听他诉说,但他的眼神中,却有一抹无法察觉的异样之色。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眼神变得坚决,语气也同样坚决,道:「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不想再被欺负被人骂,更不想低人一等,就算是赌,也还有一分赢的机会,如果不赌,那一分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看了半晌,然后冷笑一声,不以为意的道:「你的经历听起来的确很不幸很凄惨,但这个世上与你有相同遭遇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希望我能同情你吗?」
少年暗暗咬牙,摇头说道:「我没有希望公子爷能同情我,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赌的机会。」
他说得斩钉截铁。
那人不觉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挑眉说道:「所以你觉得你的故事能成为让我答应你的理由吗?」
少年又摇头,他忽然涨红着脸,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看着那人,缓缓说道:「难道公子爷就不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抓住那一分的胜算吗?」
此言一出,那人瞳孔骤然收缩,他嘴角也忍不住轻轻抽了一抽。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少年,竟有与他年纪决然不同的一种气魄。
很显然,少年在这大半年内的颠沛流离之中,已然得到了与他年纪完全不匹配的成熟。
而他身上的那种气魄,也绝非寻常少年能够所拥有。
年轻男人再次沉默许久,然后轻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孩子,我欣赏你的胆魄。但你可知,跟着我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如果某一天你发现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一定会很后悔。」
少年察颜观色,心知那人已有动摇,当即按住激动之情,一本正经地说道:「对我来说,再不容易的事也没有比生死更难。我虽不知公子爷到底是什么人,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公子的身份虽然很神秘,却一定不是大凶大恶之人。至于我的选择,不论将来结果如何,我都绝不后悔。」
那人又沉默下来,一路无话。少年紧跟着他,静静等待着他最后的回答。
两人走了很久,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村落,那人终于缓缓开口道:「我走累了,如果你能在一个时辰内找来一辆马车,我可以考虑你的请求。」
少年闻言大喜不已,斩钉截铁地保证道:「我一定能找到马车。」他说完,飞也似的抢先朝着那座村子奔了出去。
那人望着风雪中那条瘦小的身影,他的表情逐渐沉凝,目光却忽然又变得恍惚起来。
那一刻,他仿佛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些事。
年轻男人来到那个村落外,坐在村口一颗枯树下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时辰很快就到,男人抬头看向村内,眉头微微扬起,因为他果然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正朝村外走来。
但少年却只拖着一架破旧简易的板车,并没有马。
没有马的车,当然不能算是马车。
男人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这样的结果他早已预料到了。
少年身上的银子早已在半月前就花光了,他当然不可能买到一匹马。
这显然是男人给少年出的第一个难题。
很快,少年便拖着那架像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板车来到男人面前,他满头大汗,像是刚刚才经过一番劳累。
「这并不是马车。」男人说:「你想敷衍我吗?」
少年喘着粗气回答道:「我没有钱,买不到马车,只找到了两个废轮子。」
男人眯起眼睛看向那架板车,果然是两个被人废弃的车轮,两个车轮被一根木棒连接,然后装上了几块旧木板,木板上还有刚被刀刃切割的痕迹。
男人面无表情的问道:「所以,这个玩意就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了?」
少年从身上取出一
把带鞘小刀,点头道:「我没有银子,只有这把刀,所以只能做。」
少年握刀的手掌内有渗出的血迹,显然是磨破了皮肉。
男人目光微闪,皱眉道:「你就算没有钱,为何不想其他办法?比如去偷一匹马?」
「我有手有脚,还有一把刀,」少年摇头:「我不想当盗贼。」
「你竟然还有原则,真是倔强又可笑的人啊。」男人忍不住叹息:「但没有马,就不是马车,可我要的是真正的马车。」
少年沉吟着,忽然反问道:「公子爷走累了不想再自己走路,所以才要马车代步,是吗?」
男人又眯了眯眼,淡淡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请公子爷上车坐好,我拉车。」少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说道:「只要公子不需要走路,而这轮子能动起来,那有马没马便没有区别。」
男人禁不住又被少年的话惊住了,他张了张嘴,目光中透着讶异和狐疑,皱眉问说道:「怎么,你还真准备当牛做马了?」
少年表情很严肃,他点头道:「我说过,只要公子爷能答应我,我可以做任何事。」
男人闻言,忽然冷冷一笑,并没有再多说,他站起身就跳上了板车,然后
一屁股坐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男人面无表情的淡淡说道。
少年也没有再说话,他走到板车前,用两只瘦削的手掌抓住了车把,然后用尽全力拉起了板车。
男人端坐在车板上,他双手环抱,目光深沉地盯着前面那个瘦弱的背影。
茫茫风雪中,一个少年拉着一架坐着一个男人的板车,就那么吃力的行走着。路上偶尔会遇到路人,他们无不诧异,纷纷向两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以及七嘴八舌的指指点点,但少年却视若无睹,男人也毫不为之所动。
道路崎岖难走,又是风雪,少年拉车拉得十分吃力,浑身全被汗水浸透,可他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目光也透露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坐在车上的男人依旧目光深沉,但脸上却毫无表情,就如同一个毫无感情的冷血动物。
半个时辰后,少年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一个时辰后,他的双腿已经开始颤抖不止,他的肺像是快要炸裂,满头的汗水几乎蒙蔽了他的视线。
他依然一言不发。
男人不算重,所以平路还好,少年还能勉强支撑,可一旦遇到需要上坡的道路,少年便几乎举步维艰,他的双腿早已酸麻无力,好几次差点将车上的男人颠翻下去。
如此走了约莫十余里路程,少年已经快要脱力,他的腿就像是绑了千斤的石头,再也无法踏出半步,在脑海一阵眩晕中,少年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猛然瘫倒下去。
板车脱离了掌控,眼看就要向后倒退翻倒。少年大吃一惊,慌忙凭着仅有的一丝本能想要反手去抓车把。
但令他意外的是,板车却像是被钉子钉在了雪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坐在车上的男人也一动不动。
少年忐忑的看向那个男人,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流露想象中的失望之色,他只是静静的盯着自己,眼神无比复杂。
少年稍稍定心,倚靠着板车大口喘气,这一路几乎要了他大半条小命。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忽然轻声叹道:「够了,你再走下去,我恐怕就要被你摔死了。」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但少年还是浑身一震。
男人忽然一脸凝重,缓缓开口说道:「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你是谁?」
少年喘着粗气,用力回答道:「我叫庞冲!」
「庞冲。」男人缓缓点头,道:「认识我的人,他们都叫我公子羽,这就是我的名字。」
「公子羽……」
少年张嘴说不出话来,却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现在开始,」公子羽淡淡说道:「我们就是一路人了。我希望你要一直记得你曾说过的话,千万别后悔跟着我。」
庞冲陡然瞪大了眼睛,恍惚许久后才猛然清醒,他当即翻身拜倒,伏地而泣,嘴唇颤抖着口中不停说道:「多谢公子爷,多谢公子爷……」
公子羽轻轻下了板车,他看着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少年,忽然说道:「我不想走路了,找辆马车吧。」
于是,在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公子羽就有了一辆真的马车,也有了一个驾车的少年车夫。
换了干净衣裳,第一次当车夫的庞冲问公子羽:「公子,我们去哪儿?」
坐在车厢里的公子羽淡淡说了两个字:「随便。」
从那年开始,一大一小两个人加一辆马车,就那样漫无目的的游荡在江湖上。
一个月后的某日,公子羽忽然问庞冲:「你跟着我,到底想学些什么本事?」
已经容光焕发、身体恢复正常的庞冲想了想,回答道:「我想学公子爷会的本事。」
「你胃口真不小啊。」公子羽挑了挑眉,忽然笑道:「我会的本事有很多,难道你都想学?」
「想。」庞冲没有任何犹豫。
公子羽又笑着问道:「就算是杀人的本事,你也不在乎?」
庞冲还是没有犹豫:「不在乎,我也想学武功。」
「杀人的本事,有时候不一定就是武功。」公子羽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为何要学杀人的本事?难道你不知道杀人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吗?」
庞冲目光微动,还是果断回答:「我早已明白,人只要活着,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但因为各种原因,别人也会想要杀你,所以我想学。」
公子羽微微颔首,却又叹道:「只怕你虽有心,却没有那份毅力。」
庞冲语气坚定:「我相信我能学会,只要公子爷能教。」
公子羽沉吟片刻,道:「你说你曾练过几年武功,那现在练一遍给我看看。」
于是庞冲便凭着记忆将自己曾学过的拳脚功夫在公子羽面前演示了一遍。
公子羽看完后,摇头道:「果然全是些花拳绣腿,姿势漂亮,除了能强身健体外,简直一无是处。难怪当日你与那工头相斗,连一招半式都用不出来。」
庞冲尴尬的抓了抓头,苦笑道:「情急之下,什么招式都忘了。」他忽然目光一亮,看着公子羽问道:「我知道公子爷会武功,那你的武功有多高?」
公子羽并未
正面回答已经到底会不会武功的问题,而是淡然一笑,答非所问的道:「你觉得武功多高才算高呢?」
庞冲回答不出来。
公子羽又问他:「将来你学会了本事,你想要为家人报仇吗?」
庞冲神色顿时沉了下来,缓缓说道:「家门血仇,不共戴天,仇是一定要报的。」
公子羽轻轻颔首,又问道:「除了报仇外,你将来想做什么?」
这一次,庞冲没有立刻回答,他想了很久,然后才缓缓说道:「我跟着公子学本事,是不想自己被人歧视看不起,不想被人欺负。可公子爷说的话很有道理,这世上可怜悲苦之人不止我一个,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像我一样遭遇的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那些人太弱小,所以不会被尊重,这世上没有公道,于是他们才会被别人踩在脚下,被人肆意践踏着尊严。如果以后我的本事足够强,那我会用自己的力量去让这个世道变得有公道,让那些弱小的人不受别人的欺负。」
一个只有十四岁不到的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他心中的……理想。
公子羽默然的听着庞冲说完,他的表情出现了很多种不同的变化。
那些微妙的表情中,有震惊,有意外,有疑惑,有茫然,更有难以置信。
那样的一番话,绝不应该由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口中说出,但公子羽却听到了,他听得无比清楚。
「我竟然会从一个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可笑啊。」公子羽忽然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可他的笑声却毫无任何高兴的意思,然后他又忽然叹息着重复了方才的话:「我竟然会从一个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可笑啊。」
两句相同的话,语气却又截然不同,于是相同的话里的含义便截然不同。
可庞冲却并不觉得他的话很可笑,他很严肃。
公子羽盯着他,忽然说道:「你的话很有意思,但你现在只是一个孩子,将来也只是一个人,天下那么大,没有公道和不平之事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
庞冲还略显稚嫩的脸庞忽然就变得无比严肃起来,他缓缓说道:「管不了天下事,那就管眼前事,这就是我将来想要做的事。」
公子羽听了,又陷入了沉默。「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问剑在此拜谢大家的等待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