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别说,杨巍这位老先生真是保养得好,说话中气十足,感觉口不干舌不燥的,精神气儿还旺得很。
申时行却如坐针毡一般。想着杨巍出于情谊前来内阁问他,尚且听得出微词,那一般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尽管申时行性格温和,善于克制自己,可心情也不能不由此沉重。
他沉吟有时,道:“巍老一席话振聋发聩,我铭记于心,定当深思之。”
只听杨巍说道:“身居宰辅,唯务从命,当然没错,可一应国家大政,若总以得体为是,似乎不够。昔范文正公当国时,深患诸路监司所得非人,便拿来选簿一一审视,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他的友人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望公手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矣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呢?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此等正气,足以震慑千古。老夫以为,唯有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担负起宰相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责任。”
稍顿了顿。
杨巍继续道:“政事顺才能保证民心顺,民心顺天下之气才顺,天地之气顺阴阳才能有序。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检验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顺,官也。如果百官一个个怙势立威,恶人异己,谄侫是亲,该说不说该做不做,其直接后果就是皇帝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吁救。倘若上下阻隔,阴阳不交,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地拨乱反正,而是如范公讥刺地那样,为博得一个虚伪的官心推行妇人之仁,那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吗?”
申时行听了身上直冒汗。没想到第杨巍第一次来拜访他这个首辅,说出的话夹雷带火,听着让人不是滋味。
但他又知道杨巍的话是忠言,只是杨巍说得振振有词,加上他自担任首辅以来确实没有什么作为,让他连反击的底气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本来还想为自己辩白两句,可杨巍强大的气场,竟让他无话可说。
申时行索性暂时保持沉默,知道倘若争论下去,纵然十天半月也无结果。
杨巍终于停下来了,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多。
他望着申时行道:“你也说呀,别只听老夫一个人说。为什么?难道你不想笼络人心不想有所作为吗?”
“当官的谁不想?可有什么办法?”申时行感慨地道,“皇帝长大了亲政了,与十一年前的他不能比啊!”
“可你是首辅。”
“首辅又怎样?”
“张居正是你老师,如今家破人亡,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申时行沉默。他怎么不想说?可有一肚子能对谁说?
“张居正的改革所取得的成效天下人有目共睹,如今都被皇帝推翻了,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吗?”
“……”申时行继续沉默。
此时的他,活像一位做了错事,正在接受老师训斥的孩子。
“老夫已经六十有七了,也不知陛下为何选我当天官。可既然来了,总得尽一份力,只是眼下的局势,让老夫觉得这一份力都不知道往哪儿使呢。因为心急,所以刚才的话或许说得有点重,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申时行忙道,“忠言逆耳的道理我当然懂。”
“那就好,那就好,忽然被提到这个重要的位置上也是着急。”
“明白,明白……”申时行不住点头。
“既然什么都明白,那为什么不去做点什么呢?难道你也害怕吗?”
“巍老,实话实说,这个节骨眼儿上谁不害怕?我当然也怕。”
“身居宰辅,那你总不能这样继续消沉下去不管不顾吧?”
“巍老,我上任以来没有作为,这个我承认,但我不认为自己消沉。”申时行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杨巍焦灼地说道,“如今,皇帝将张居正的改革全部推翻,难道我们做臣子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历史向后倒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