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坚意不肯留,司马丹也没有再出言挽留,只是眼神难掩落寞,那一双被喜悦与感动冲激过的眼睛里再次变得跟一潭死水一样了无生趣。
这个希图像年少者一样以满腔的热忱填满自己内心空虚的中年男子,最后又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他心有不甘,但人到中年的心余力绌让他不得不接受了这种滋味对他舌尖的无礼冒犯。
他俯下身来,坐到棋盘边上,无精打采地一颗一颗拾起黑子和白子。心绪的凌乱让他一度混淆了棋子的颜色,把黑的当成了白的,把白的当成了黑的。
一颗颗棋子被提起,一颗颗棋子被放下,棋盘上黑与白的攻守之势逐渐发生了改变。杏娘没有想到,这局棋最初的局势比之结果更为复杂更为险恶。
杏娘对着棋局苦思良久,都未找到理想的突破口。
忽然,她的鼻尖又闻到了自入门之初她就嗅到了的那股子异香。她立时警觉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香?”
“洞庭春雪花露。”司马丹答道。
“盼盼生前爱合香,这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洞庭春雪花露,以香木为片,叠花一层,叠香一层,三薰九蒸,积而为香。此香工序繁琐,得之不易,如今也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此香无风不生香,风急亦无香,可但凡有那么一丝微风,它便可香氛盈鼻,四面留馨。”
司马丹热情洋溢地赞美着这花香四溢的花露和那位早已香消玉陨的小妾,脑海里满满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回忆里满满的都是香甜的空气,空气里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杏娘细细地分辨这一缕陌生的气味,这一缕淡淡的幽香,氤氲缭绕,似乎只是好闻,没有别的异味。
有顷,她又闻到了一股异味窜入,它的味道不属于洞庭春雪花露,它的来源也并非来自洞庭春雪花露。
“不过我怎么闻着有一股返魂香的气味?”杏娘手捻棋子,轻轻掩鼻。
“娘子鼻子好生灵敏。”司马丹佩服地望了杏娘一眼,更加确信这个女人和盼盼之间的某种奇妙的渊源。
而这种错觉让他坚信,杏娘的出现,既是云臻子所说的天意,也是木盼盼所赠的美意。想至于此,司马丹的身体里不禁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兴奋。这种常见于血气少年的兴奋,对于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来说,有点奇怪,但是对于一个痴情的男人来说,也不妨可以理解一下的,毕竟他确实已经孤独很久了。
“此香不在屋内,是在屋外。”司马丹指着窗外那两个微驼的身影说道,“云道长说了,我要想与盼盼再续前缘,除了要寻到那宣纸扇的有缘人,破解棋局一了故人之憾事,还需得有此返魂香相助。”
杏娘顺着司马丹所指的方向往窗外那两个模糊的人影望去。也不知是那屋外之人过于小心,还是杏娘的戒备心太重,她总觉得屋外那两个人影很可疑,鬼鬼祟祟的仿佛在窥探着什么,耳边也仿佛能听到她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司马丹对那两个人影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每日酉戌相交时分,在燕子楼的东南、西北角两扇芸窗之处设两个香炉,点上返魂香,半点西风,半点熏香,炷香绕阁,幽馨萦室,爇之三日,每日三刻,便可故人得返,美梦成真。这不,那两个婆子在点香了。”
两个婆子伛偻的身影在窗前停留了片刻,就匆匆离去了,可能是害怕惊动了屋内的人,所以两人的动作很轻也很快,恨不能不留一丝痕迹。
但她们的出现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杏娘心里留下了某种痕迹,这种痕迹不可捉摸,不可端倪,它以一种似是而非的面目存在,又以一种若即若离的形态游走于虚幻与现实之间。
“雪舞回风无遗恨,天香吹梦故人来。”司马丹还在说着与返魂香有关的话题,杏娘却已经不大听得清楚,只觉得他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远的时候就好像飘浮在半空中,近的时候又似是雷鸣在耳,聒噪不已。
杏娘使劲揉了揉了眉心,以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些。但她的努力似乎只是徒劳。
“返魂香难得,没想到司马公倒也舍得连爇三日。”
“是那位道长好心送我的。”
云臻子的好心,让司马丹感激不已,却让杏娘浑身一颤,手中的棋子也随之滑落。
疏淡的洞庭春雪花露和浓烈的返魂香缓缓地交织在了一起,在杏娘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暗度陈仓,狡猾地构成了一张隐秘而又严密的局中局。
燕子楼下。
吴希夷和孔笑苍早已等得急不可耐。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秘密地用眼神交换着暗语,两个老江湖用他们独有的交流方式分配着十八家奴的人头归属问题。
吴希夷把绿天芭蕉与他说的话告诉了孔笑苍,孔笑苍起初不以为然。
但后来,他见吴希夷在“是直刺还是横砍,更能快速有效制敌”的问题上举棋不定时,他又忍不住给出了他的经验之谈。再后来,为了证明他的经验并非纸上谈兵,他决定用他的实际行动来证明。最后,他的决定引发了一场争端。
两个人都不同意平分人头,但在谁多一个谁少一个的问题上,两个人始终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为此,两个人铆足了劲,急红了眼,打碎了司马家的一个茶杯不说,两个人还差点打了起来。
而就在两人为这“人头”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听得楼上一阵吵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