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吴希夷没有理会他的惊讶,道:“十三年前,有一天你爹来找我。”
“十三年前?”祁穆飞于心中默问道。
“他要我帮忙给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找户好人家收养,还千叮咛万嘱咐,须得我亲自去找,不能假手别人,更不能把此事张扬出去。所以,我就去了一趟湖州。”吴希夷话说至此,便停住了,似乎故意有所保留。端起一杯酒,慢慢喝了起来。一边尝着美酒,一边留神着祁穆飞的表情。
“湖州?”祁穆飞沉吟半晌,恍然道,“所以,这一百斤‘昆仑觞’,就是为了找回这孩子?”
吴希夷搁下酒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孩子的父母是谁?”
“不知道,你爹没说。”
当听闻自己的父亲与那女婴有关时,祁穆飞的心头确曾有过一个念闪:那孩子难道是我爹的……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自己这一猜想。根据前番墨尘与他在吴门的对话,他可以断定这个孩子与那位无名的窃钗人有莫大的关系,只是他还判断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两个人别有深意地相对觑了一眼,半晌无话。
“那你没和柳云辞说?”
“你爹当时特意嘱咐的,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祁穆飞抬眼瞥了一眼吴希夷,似乎在说:既然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你为什么又来告诉我?
不过从吴希夷矫饰为难的眼神来看,他是故意泄露给自己知道的。杏娘的事情,祁穆飞本无意插手,但如今看来,自己是逃不脱干系了。
到得此刻,祁穆飞也算是看明白了,吴希夷今天告诉自己这些实话,一则是为了看看自己知道多少底细,另一则也是想看看他所不知道的底细还有多少。
当年,靖康之变后,吴希夷丧妻丧女,若不是祁元命舍命救他,帮他护住心脉,他或许早就走火入魔而亡了。经过数月的调养之后,吴希夷的身体逐渐康复,鼎丰楼的生意也逐渐恢复。一切看似都在重复生机,有序地步入正轨。
但其实,那一切都是表象。
从祁元命那里回来之后,心如死灰的吴希夷,守着满园的茶花,痛不欲生。一直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日日将自己灌醉后,便将自己那一副形骸埋葬于花海之中。当时的他,只顾低头买醉,只想醉入芳丛,只愿一醉不醒。
没多久,祁元命和师清峰上门来看望他,因着祁元命的救命之恩,他不得不见,不能不见。
两人在一堆残花之中,找到了那个萎靡不振的他。见到他的第一眼,祁元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也清楚自己医术的局限性,他医得了天下百病,却医不了这颗枯萎的心。
眼前之人,年岁上祁元命比他整整大一轮,可他当时的模样,直似比祁元命老了一个花甲,被发跣足,蓬头垢面,形容憔悴,言语潦倒,年纪轻轻,竟华发早生,又苍老,又颓废,简直惨不忍睹!
师清峰怒不可遏地把他从那一片花天酒地之中拖拽了出来。两个人打了一场,然后又醉了一场。祁元命苦劝不住,只得在一旁叫苦。醒来之后,他看到鼻青脸肿的祁元命,甚为歉然。
收拾仪容,收拾心情,将师祁二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显允堂,三人兀坐堂下,危然相对。三人聊了很久,谈了很多,三人之中以师清峰最长,所以三人的谈话也基本以师清峰为主。
师清峰先横眉怒目疾言厉色地把吴希夷痛骂了一顿,祁元命不知所以,也不知所可,惶恐不安地陪着吴希夷挨了一通喝骂;之后,师清峰稍稍歇了会火,转以款语温言相慰相劝。
但或许是之前骂得太急太狠,降低语速之后的师清峰的声音与身体均出现了轻微颤抖的症状,祁元命劝其勿复多言,可他却不听劝告,一把搡开祁元命,抓起吴希夷的双手,继续对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在一番肝胆相照的顿腹之言后,吴希夷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喊了出来。
那一刻,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在师清峰的怀里嚎啕大哭,泪水模糊了他的脸颊,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只有师清峰的大手搭在他的肩头时,他那副被悲伤掏空的身体才缓缓安定下来。
见此情景,真是个叫铁佛伤心,石人落泪。
一旁的祁元命也为之大为动容,吴希夷泪如雨下,他的泪水也一直没停过。
祁元命虽然精通药石针砭,但要他口中说几句切中肯綮的药石之言针砭之语,却是比登天还难。所以,那天他在来吴门之前,专程先去了一趟师乐家。
大哥果然是大哥,仙翁果然是仙翁,一盆烈火一湾柔水,就治好了吴希夷的心病。
是日,吴希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哭到精疲力竭,他才昏昏地睡了过去。师清峰见其睡得安稳,便嘱祁元命留下安守,以备不虞。送走师清峰之后,祁元命守着吴希夷直到天明。
再次醒来之后的吴希夷面貌顿改,精神大振,急欲拼出一番作为来报答师祁二人。
祁元命见其如此胸怀,便将托孤之事交托给了吴希夷,这一则是让吴希夷有个事情做,不再胡思乱想;二则是他自己身体不豫,不宜出远门,而托孤之事事在紧迫,不宜久耽,他本想托付自己身边之人,偏巧吴希夷欲寻一番作为,他便顺水推舟,将之交给了吴希夷。
吴希夷闻言,不假思索便一口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