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说的极是!姐姐我自愧弗如。”杏娘惭愧地说道,脑袋就像成熟的稻穗一样低了下来。
师潇羽的情绪波动尽在杏娘的预期之中,准确来说,是比她预期的还要顺利,这让她不由得多了几分信心,也多了几分紧张,为了不让对方瞧出端倪,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也努力约束着自己的表情。
“可这人呐,总是知易行难!真要像聂政一样易声毁容,谁能有这样的勇气?真要像伍员一样忍辱含垢、九死一生,又有谁真能有这样的毅力?”
此时的杏娘就像一位琴技高超的弦师,左手已经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徽位,而右手却还未下指丝弦之中,悬而未落的手势凝停于齐眉处,犹似在酝酿一种情绪,又似在积蓄一股力量,又似在等待一缕东风。
近前的风炉里沉静的火苗温情脉脉地亲抚着石铫的底部,就像是在精心守护着一种舒适而脆弱的温度,使它不致在这个暮冬时节快速冷却,同时它又以自己克制而收敛的热度使它不致过烫,将熄未熄,煊而不炽。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一缕忽然而至的细风,却让它迅速热情了起来。
它终究是一团未熄灭的火!
“杏姐姐,你我相交,虽只有一日之雅,但我与姐姐一见如故,我相信姐姐应该和我一样,都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知己,所以,姐姐有话不妨明言。”
对于精于宫商工于丝竹的师潇羽来说,虽然弦声未发曲调未成,但看弄弦人的情态,便可尽得琴中之意矣。刻下,杏娘的情态已然交待了她的心曲,况且,虽然其柔指未下,但风弦已张,琴心已传。师潇羽闻声相顾,不觉黯然神伤。
不过,顾曲周郎也未必每次都顾曲无误!
此刻,师潇羽和杏娘各自度曲,弦外之声听起来好像很近,但实则不然。这中间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差点就让杏娘此前的努力白白付之东流。
领会杏娘弦外有声,师潇羽也就不愿再拐弯抹角。而她的开诚相见,让杏娘的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脸上也猝不及防地现出了一丝难堪的错愕。那一刻,她分明看到师潇羽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不悦。
“不对!”杏娘敏锐地觉察到两人之间出现了某个因为曲解而造成的误会。
可她刚想解释,师潇羽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事实上,师潇羽是见其不语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故没等杏娘开口,她就先声言道:“聂政杀韩王,伍员奔吴国,都是为报父仇。杏姐姐今日专意与我提这些,应该不只是为了与我讲古论今的吧?”
师潇羽没有给杏娘作答与置辩的间隙,而是直接道出了她所以为的杏娘此行的目的。
师潇羽微微冷笑道:“我的父兄两年前惨死,可我却不闻不问,不思仇耻,还腆着脸做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祁门二夫人,苟全性命,苟延残喘!在姐姐看来,我一定是一个忘本忘恩忘祖的无耻之徒吧?”
杏娘急忙摇头否认:“妹妹,你误会了……”
确实,杏娘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也无意往这方面想。
她原想着师潇羽和她都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所以两人身上是有着相似的情感与相似的苦痛的,基于这一情感共鸣之处,只要她稍加动之以情,对方必然能够比一般人更理解她的苦楚,而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漠然置之。可她没想到,自己这一系列的铺垫与试探,竟让师潇羽误以为自己有含沙射影之意。
“姐姐是好意警醒我,不必不好意思。”师潇羽话里还带着一种感激的意味,这让杏娘感到受之有愧,就好像“好意”那两个字一样,给她的脸上来了一道辛辣的讽刺。
“这两年,我稀里糊涂地过着每一天,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除了吃药吃药,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的大仇都快忘了。”师潇羽深深地反省着自己这两年“吃药”的不是,对,都是“药”给害的。
“妹妹,你真的误会了。”杏娘加重语气重申道。
“误会?”看着杏娘郑重的表情,师潇羽停止了对自己的反省,但依旧不肯十分相信杏娘所言,“若非如此,姐姐又怎会跟我说这些呢?”
尽管师潇羽的确误会了她的来意,但杏娘从中看出了师潇羽的情真与意切。这样的情与意,于这个冰冷的世界来说,实在是太多稀有,太过珍贵了。
杏娘沉吟片晌,决定坦言相告。
“姐姐我无心触动妹妹的罔极之思!昨日之前,我与你素昧平生,能与你相识相遇,纯熟偶然;能与妹妹相知相交,更是姐姐我三生有幸。老实说,妹妹的令名我的确早有耳闻,但徒然只有歆羡之情、钦仰之意,又怎敢无端端的来戳妹妹的旧伤疤?我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在这平江府求见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