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当漠北学院的先生?让我去?”
听完程青午要跟自己说的事,程青未跟坐到一个烧红的烙铁上似的腾地站起身,无意识地在有些坑洼的地面上来回走了几步,边走边连连摇头,“我怎么行呢?我一个和离的妇人,连正经人家给女儿聘请西席都不会要我这样的,怎么能去漠北学院做先生呢?”
“姐姐,”程青午伸手按住程青未的肩膀,把人带回椅子前重新坐下,目光坚定地看进她眼睛里,一字一顿道,“姐姐,你能行的。”
程青未对上弟弟笃定的眸光,脸上多了一抹怔松,眼底浮现挣扎。
程青午接着劝道:“姐姐,你忘了吗,父亲在世时,我们一起念书习字。每次布置的课业,做的文章,父亲夸你好几次,才有那么一次是夸我的。长叹你惜为女儿身,若是为男儿,能够去科举,必当蟾宫折桂,成就榜上功名。”
“姐姐,你比谁都不差的。”
程青未垂下眼睫,因着程青午这一番话,她难得有些恍惚。
脑海中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想起了那些她本以为早已经淡忘的回忆。
曾几何时,在出嫁之前,她也是一个张扬明媚的姑娘。自信不输男儿,写得一手好行书,做得好文章,诗词经义皆曾涉猎。骑马去茶馆听书,甚至舞刀弄枪想仗剑天涯。
可等到嫁人后,婆婆的磋磨,丈夫的冷漠,让她对幸福两个字失去了所有的幻想。
就这样一点点被磨平了性格中所有的棱角。
和离后,她更是捡起了待字闺中时最不耐的刺绣,到现在让她能够维持生计的,也是刺绣。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程青未了,她现在是程娘子。
自己,真的能行吗?
她抬头,“我······”
想开口答应,却又下意识地瑟缩。
程青午看着自家姐姐这个胆怯不自信的模样心脏抽痛了下,忍不住对那个被他叫做前姐夫的男人更加愤恨,“姐姐,我向我们院长提起你了。”
程青未一愣,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墨色的纤细身影。
她曾远远见过那位一面。
只一眼,就让她自惭形秽不已。
“是你们那位李院长吗?”
程青午重重点了点头,伸手拉过程青未的手,摸了摸上面厚厚的茧子,“姐姐,我带你去见见我们院长好不好?”
程青未身体下意识地紧绷了下,“你让我好好想想。”
“那好,我先去买菜,姐姐想吃什么?”
“割半斤前腿五花肉,买些小葱和鸡蛋,家里还有半筐野菜,再买几副筒骨熬汤。”
这些都是他喜欢吃的。
程青午一一应了转身出门。
程青未看着关上的院门,坐了一会起身回了卧房。
房间内光线昏暗,她摸索着点上蜡烛,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落满灰尘的红木箱子。
箱子上的锁早已经生锈斑驳,没有钥匙轻轻一扯就打开了。
她掀开木箱盖子,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怔怔出神。
里面东西很少,一把折扇,上面是她自己画的水墨山水画,这是她十四岁那年刚刚学习画山水的练手之作,她当时一共画了三面,父亲和弟弟各一个。
一个有了豁口的砚台,是她曾经最喜欢用的,只不过有一次不小心磕碰到,她当时心疼坏了,用了好几年舍不得扔,只好收了起来。
还有一把练字以来磨秃了的笔,看见这些笔,她依稀还能感觉到当年手腕上悬着一个父亲做的小米袋子坚持每日练字,写到酸痛难忍。
箱子角落还有一条做工精致的长鞭,是在她到茶馆听书向往游走江湖,偷偷瞒着父亲找了一位老手艺人做的。
她当时以为这鞭子耍起来很帅气,但在自己打了自己好几次后,一怒之下束之高阁了,之后又尝试了其他的武器,最后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练武的天赋,江湖梦也就此破灭了。
程青未把手伸向箱子最下方放着地一个卷轴上,犹豫了好几下,才抿抿唇伸手拿起来。
打开系在画轴上的缎带,微微发黄的纸张缓缓铺陈开。
画上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在一株葡萄架下方的石桌两边相对而坐,闲敲棋子,两人身后不远,一个小姑娘踮起脚尖去够葡萄藤上还青涩的葡萄。
年代久远,画纸上的颜料已经有了部分脱落,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出来,这幅画是两个人画的。
画纸上的小女孩笔触老练,五官浅浅勾勒出来的几道笔触,活灵活现灵动非常,而中年男子和小男孩的笔触却要稚嫩得多,有些线条甚至是粗细不匀。
程青未手指抚上画纸的右上角。
上面写着一排字。
“成佑元年,程昱和爱女程青未于程府后花园所作。”
看着这幅画,她脑海里还能浮现出那天清晰的场景。
那一年,她刚摸到画笔,壮志满满想要画遍名山大川,世间美景,谁料第一次尝试做出一副完整的画,才知其中艰难。
这幅画画好后,她越看越不满意,只想撕了了事。
当时父亲从她手中拿过画笔,赶她去摘葡萄,等她回来的时候,就见画纸上已经多了一个伸手摘葡萄的娇俏小姑娘。
她越看越喜欢,自然也舍不得撕了,这幅画也就此存放了下来。
“爹,”程青未目光移到画中伸手捻起一枚棋子的男人身上,“您说,女儿还能再给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吗?”
画中男子含笑不语,只一双眼睛,沉淀着练达于世的睿智与从容。
蜡烛的灯芯变长,火光跳跃间房间内忽明忽暗。
程青未静静站在原地良久,“爹,女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