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贵见惯了这等场面,稳住脚步过来询问。那干娘没曾想弄出人命官司,忙忙上前,一摸鼻翼,似无气息。小戏子中,有和死者相好的,顿时又哭又闹,扯住干娘的衣襟,说要告官。
秋纹不知发生何事,心中涌起深深同情。因想着,天地之间,生死最大。如此连性命都不要了,可见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生无可恋。
王婆提醒秋纹等后退一边,口中叹息:“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戏子是下九流不假。那下九流的还有乞丐强盗吹鼓手呢,一个个都去死,那江城得死一半人儿。”
戏子们都已买下,她们老家的爹娘也都收了钱,签下卖身死契,从此两不相干。
李显贵叫来一个小厮儿,命他寻一个草席,将尸体裹了,远远地扔了草丛里。他是史家的老管事,一直替总管冯子兴办事,受他的指派。这几十年下来,沉沉浮浮,与人命,看得却是寡淡了。
小戏子们的哭声更响了。
秋纹也很不忍,鼻子酸涩。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落得个撞墙毙命的下场么?她咬紧牙关,紧捏拳头。
不不。她已然发过誓了。生命短瞬如朝露。足弥珍贵,为何要死?作恶的,才该死。受苦受难的,都该长寿。
几个小厮裹了尸体,抬了草席,要出庵堂。
一个小尼窜出,躬着身体,道声“阿弥陀佛”,拿着抹布,掩住口鼻,忙着擦拭墙上血迹。
“慢!”
庵堂拱壁的阴影处,有一人立在松柏之下,声音低沉。此人一袭绛袍,身躯高大,面色沉静,不怒自威。
他身后,又走出一俊朗白袍执剑男子。
“史兄,此女或还有救。”
绛袍男子微微点头。
这梅花庵堂,虽是家庙所在,但历来不清静。他素常建议拆除的。且庙中尼姑,多为狡猾刁钻。她们表面吃斋念佛,内则贪婪敛财。
只因那静圆老尼,和祖母素来有些瓜葛,算是旧人。但他心内主意以下,这梅花庵或搬或拆,早晚之事。
史溪墨乃清江城内织造史渊长子。他为人深沉,性情内敛。自小研习武艺,也精通琴棋书画。交游甚多,却又低调。正因他年过二十,不好女色,来往朋友尽是男客,外头虽无不好风评,但家下人却私底议论起来:大爷莫非是有断袖之癖?
议论归议论。小厮儿只要见了大爷经过,一瞧大爷的不苟言笑的眼神儿,无不还是恭恭敬敬大气儿不敢出。
人群散了开来。
李显贵不妨府内大爷也在庵堂,略略失神,赶紧过来请罪。
“这些戏子,都是你去苏州买的?”
史溪墨不大过问这些家下事。但出了人命,到底要问询情由。祖母并那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姨奶奶爱听戏。家里父亲的几个侍妾也爱听。另有一个,便是自己的庶弟史昱泉。昱泉幼时也随他学过一阵武艺,也曾聘请了名宿教习诗文,可总是不精进,半途而废。
上旬,昱泉在外狩猎,摔了腿。日子无聊,更是窝在家中蕊香院没日没夜地听戏,累得两个老生吐血而亡。看来,这是祖母疼惜昱泉,怕他晦气,改了去买唱旦角的戏子,取个新意儿,逗他一乐。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织造府邸,逼死戏子优伶的名声儿,却是被人刻意传出去了。
“花了多少银子?”
史溪墨遂装漫不经心一句。他不经手府里银钱。一年到头,也从不去账房查账。但府里每日亏盈开支,他心里却也有数。
李显贵说了个数字。
史溪墨尚未开口呢,身旁的白袍男子不禁嗤笑,抱着胳膊摇头:“七个小戏子,竟是这泼天的价格。史兄,看来府上正值烈火浇油繁华着锦之势,银钱满地呀。”
“柳爷,苏州的戏子价格一直昂贵,堪比扬州的瘦马。”
李显贵回了一句。
柳剑染便直截了当:“价格贵,也是你们这拨人哄抬起来的,背后拿回扣。我也是勾栏瓦肆混过的,什么能瞒得了我?”
“是是是。”
李显贵冒出一身冷汗。
这柳剑染原系世家子弟。耍枪舞剑,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但到他这一辈,却是破落了。幸而和史溪墨有些交情。史溪墨便收揽他,到自己的稻香草庐,书房里写一些书信。究竟也无紧要之言。这史大爷史溪墨,一月之中,总是出去四五日,骑马备箭美其名曰打猎。史溪墨出去,柳剑染必死死跟随的。也是奇崛。
有好事的,见大爷和柳爷,日日形影不离,更是编排出些胡言乱语。但这些闲言仍旧只在耳房马厩传播。
史府各主子管事,依旧不知。
正因人人都将柳剑染当作大爷的心腹。所以柳剑染的话,也具分量。
那触墙的小戏子,大抵是听了什么不利之言,心忧性命,所以竟是一头撞死的好。
想到此,史溪墨的面色有些僵硬。
“爷,都是老奴的错。也是外头买惯了的老人儿了,竟是没安衬好,放任着一个不知深浅的婆子胡乱料理。老奴可以对天发誓,那些香烛纸钱的,老奴的确多拿了几个铜板。权当……跑腿的辛苦钱。但这回,老奴没去苏州,前前后后,都是费婆子一手操持,若是买贵了,也是费婆子和牙婆干了那龌龊事,却是与老奴无干呀……”
李显贵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柳剑染走至触墙的小戏子身边。她已被一干同来的戏子从草席上挪了下来,身边人的叫嚷,惊醒了她。可因失血过多,她睁着一双吊梢眼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一袭绛色衣袍的袍裾,略往上抬了抬,终究又昏死过去。
“史兄,这女子虚弱至极。若得我家祖传的黑梅膏子吃上几口,兴许能缓解缓解。”
话虽如此,柳剑染还是遵循史溪墨的意见。
数月之前,史溪墨左臂受伤,还未痊愈。这黑梅膏子制作方法烦琐,一年只熬一小瓶,却也金贵。既可外敷,又可内服。若真给这小戏子吃一口,那史溪墨的伤口,也就痊愈得慢上一些。
这是柳剑染不忍的。
“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史溪墨颔首。
“好。史兄,你仁厚宅心,将来这小戏子必以身相许。”他半玩笑半认真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的的小药瓶。
还未拧开,史溪墨突然弯腰,俯身靠向一旁的梅树。他右手紧抚左肩,脸上冷汗涔涔而下。似乎,只要手一松,肩头便似有鲜血汩汩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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