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与她的宠妃,共剪瑶台内那一对烨烨明烛。
“臣妾敬君上,愿君上,愿君上,”
她还没说完,他就像是醉了。端凝着少雨清丽的素颜,宣帝的心思这才转了一下,神清气爽,心中只觉“卿须怜我怜卿”想来也不过如此。
见宣帝一仰脖子,又咽下满满一碗乳酒,少雨举起鸳鸯玉杯。
翡翠色的酒杯映在儿臂粗的蜡烛旁,燃烧的烛火光彩夺目,折射在夜光杯内,映得那乳酒鲜亮润泽,如羊脂玉一般温润。
琼浆玉液劝人醉。
乳酒冰凉,悉数落入她的口内。
太和郡主这次心满意足的站起身向宣帝道了扰,并虚掩了镂雕的重门。透过那如破冰一般炸裂开的冰裂纹,逶迤望去,两道隔着明烛而坐的身影,越挨越近。
不过如此,一切,不过如此。
不远处,有脚步声纷至沓来。
一下、两下、三四下,抬脚轻,落脚极重,除了云阳,再无别人。
太和郡主倔强的地笑了一下,扶正了朝天飞出的凤头簪,从容转过身,如云绿鬓,如玉佳人。
盈盈抬首:“云阳哥哥,你回了。”
本是骄傲的女子却全无平日的乖张,似猫儿收起爪子,眼波里俱是柔媚。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
两道极寒的目光却投射过来,冰冷入骨,在她的面上停略一停,便如削铁如泥的剑气,欺身而过。
他的眼底总算有她了!
可是刹那,她却被他的目光撕碎,龟裂成无数细屑的碎片,和着满天的风雪,便被他一股脑的抛在身后。
他的身后,是苍茫的永夜。
雪花轻淡若无,如无声的眼泪。
嵯峨宝殿遥对着那广袤无垠的天空,一盏连着一盏的绢纱宫灯,在冷风里摇曳,他的身影便在流光碎影里一寸一寸消失成一线。
那些遥远而青涩的记忆就像烟云飘渺的绸缎,她分明穿在身上,还来不及顾影垂怜,就被一阵大风刮了去。
心字成灰。
漆黑的眸子黯然,如一具没有活气的艳尸。
宋少雨失去的,她太和也永远失去了。
“顾云阳。”
若一切都被掏尽,疯了如她,哪怕化作孤魂野鬼也要纠缠到底。恨罢,就恨罢,销金蚀骨般的恨罢!
她也恨自己。
明知不可为,却仍盼着,仍戚戚然的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温旧梦。岁月虽然更迭,可他们却还停留在过去。她没有干那些丢人的事儿,他也没有唾弃鄙夷。
他回来了,她去见他。
温厚的大手扯一扯她乌油油的发辫,大哥哥的脸上永远挂着和煦的笑容。
“我奉劝你不要去推开那扇门。”
云阳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置之不理,这份无言,便是他给她最入骨的惩罚。
屋子里觥筹交错一派狼藉,纵横的银碗,散落的夜光杯,映在那烨烨明烛下,有一种宴席散去之后固有的落寞。
却因一对酒后的帝与妃,弥漫着香艳与暧昧。
少雨吃了酒,眉眼愈加饧涩,内热上来,如坐在炭盆子上,心里明白,那催情的药引如魑魅在体内作祟。
“我、我想喝水。”
宣帝见少雨钗低鬟松,口齿缠绵,只觉喉间亦是一阵干渴,他捧过宫人沏的醒酒茶扶正她,少雨便倚在宣帝的怀抱里将一气将那茶吃尽。
“慢些,别呛着了。”
少雨抬起头来,艳若桃李的面上,一双眸子媚得能滴出水来,似笑非笑:“我怕你跟我抢。”
“可见是吃多了。”
来的时候,是悄悄地,走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的。他原想着给她一个喜,却是他被惊涛骇浪到了。
云阳一步一步倒退着出了门,还一脸平静的将那镂雕的重门静静合上。李十全不明就理,关切着上前正要相询,太和郡主却拦住了他。
“李公公,经久不见,自是难以自持。”
两个人话还没说完,却见云阳掉头就走,剑步入飞,任他二人在后头如追赶叫唤,云阳却是置若罔闻。
世事的艰难在他的坚持下皆势不可挡,可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心却是说变就变,那样惨烈,那样触目惊心。
扶着一株被风雪打过的树,一口腥腻从他的口内喷溅出来。
心,破了一个大洞,连着血肉,还有什么指盼。
最美好的一切都被荡尽,那些悲伤的、甜蜜的,都在生命里被一刀子连着一刀子,一寸寸被凌迟掉了。
他再也承受不住,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天,阴沉沉的,就像敞开了口子的面粉袋子;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稠密,“哗啦啦”从天上地倒了下来。上夜的宫人守着一方小小的风炉,围着那团巴掌大小的火苗子,偶有一两句咒骂飘了出来,抱怨着这寒冷的天气。
顾太后坐在暖香坞贴满西洋玻璃的支窗下,瞧见这个光景,一面打发人赏了一坛子暖酒下去,一面提了笔去填糊在窗户上的“九九消寒图”。
消寒图是一枝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
自冬至次日起,每天在一瓣上点染,每九日为一九,等到第九个九日为八十一日,全株素梅都点成墨色,屋子外春暖花开,春回大地。
这才点到第四个九,正值“夜眠如露宿”冷得教人难以入睡的时刻。
“也不知天底下的百姓够不够添衣,够不够吃穿。”
顾太后出身于大周落魄的贵族,家中三代,虽顶着贵族的虚名,内囊却早尽上了。一应吃穿用度与坊间百姓无异,也算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
三十年前,也是腊月二十八送年的夜晚。
朱门绣户,大鱼大肉,可她们顾家却已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死得早,母亲又害了痨病,弟妹四人,除了大弟弟,其余两个弟妹,先后死在大节气前。
就只剩她还值几两银子。
十四岁的顾太后,早已是家中的顶梁柱,再没看着老子娘和弟弟饿死的道理。便咬了牙,到内务府递了名牌,从待选的秀女自贬为宫女,卖入宫中。
只为了换得天家赏下那二十两纹银。
二十两纹银,到如今,她要多少有多少,可偏就是这二十两纹银让她熬得头发也白了,容颜也枯槁了,一颗心更是千疮百孔。
尊贵的背后,只有她才彻骨的明白什么是为奴为婢,什么是奴己。
“传哀家旨意,到了年初一着内务府将各地进贡的舂米挪出一部分,赏了出去。”
贫穷老百姓的艰难,宣帝虽有体察,无论如何却不如她这个出生贫苦的母亲要体会得深刻。不过,儿子宣帝从来没教她失望过。
一想到儿子,顾太后只觉暮年老有所养,有了依傍。头里吃尽的苦,也值了。
“奴婢给太后娘娘道喜。”
顾太后正觉欣慰,隔着帘驾门传来宫女急急顿首的声音。她不由的站了起来,喜形于色,必是娘家唯一的侄儿云阳回来了。
“还不去将云阳少爷接了过来。”
“回太后娘娘,云阳少爷先去了瀛台向君请安,说话就到永寿宫。”
她只觉长长一年,诸事顺遂,朝堂上宣帝不仅成功的分化了大权独揽的功臣;后宫内她又不动声色平衡了后妃的势力。到了年下,嫔妃怀了身孕添丁再即,失散的亲人又寻了回来。
如意平安四个字,多么难能可贵。
顾太后喜得坐不住,隔着西洋玻璃,扶着宫人的手,就眼巴巴的望着。等了片刻,果有人急步朝暖香坞飞奔而来。
太后觑眼一瞧,不是云阳,而是一个大力太监,穿着黄马褂,却是宣帝御前行走的宫人,心中正纳罕,那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额点地,头磕得如捣碎一般:“太后娘娘,大事不好,君上在瑶台被人下毒了。”
月穷岁尽,辞旧迎新。
午夜交正子时,宫中正在隆重的举行“大傩”的仪式。御前行走的内侍卫,穿着宣帝赏下的黄衣,横握了鼓槌,使尽一身蛮力向一面长八尺,鼓面宽四尺,双面蒙革的大鼓撞去。
击鼓驱逐疫疠之鬼,又称为“逐除”。
惊天动地的鼓声响彻九城之后,宣帝率后宫拈了信香,又往雪地里置的天地桌磕了长头,虔敬的烧香去拜那天地三界十八佛诸神。
“一愿来年无疫,二愿天下长平,三愿病患苏醒。”
顾太后见宣帝久久伏在蒲团上,心下明白,儿子除了忧国忧民,更惦记着云阳与宋才人的康健。
她也很担心呐。
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中毒的人并不是宣帝,可云阳与宋才人却先后倒下了。
一个是因长年奔波在外,也不知被何等奸人施以毒手,虽戒了毒瘾,可好好一幅身子骨却被掏得油烬灯枯,只剩半条性命。
另一个却是在这宫里被人给下了毒,那毒既烈又寒,宋才人七窍流血,被折腾的死去活来,至今尚未苏醒,一条小命竟是在鬼门关徘徊。
“夜深了,这岁也算是守过了,洛妃又怀着子嗣,大家都散了罢!”
顾太后潜散了嫔妃,又摒退了宫人,与宣帝一道往不远处避雪的一座偏殿走去。
母子二人俱倚金兽薰笼而坐,烧得正旺的香炉里头搁有凝神的安息香,宣帝摁了摁睛明穴,细长的凤目布满血丝,绷着一张脸,仍是焦燥。百度一下“溺爱成婚:早安,冷先生杰众文学”第一时间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