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雨一眼望去,明明身在屋子内,可与外头却如无屏障,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清晰可见,仿佛随时随地落在身上。
见少雨诧异,冯昭仪笑道:“那是因为支摘窗上贴着西洋的水晶玻璃,整座宫里除了君上的乾元宫御书房,便只有太后娘娘的永寿宫两处贴有玻璃。”
太后闻言一笑,招手命她二人坐到近前,笑道:“难为你们一早冒雪而来。”
二人刚要谦辞,太后向少雨说道:“既然瞧着新鲜,以后,便留在暖香坞内抄书罢!大冬天里天色不好,仔细伤了一双眼睛。”
少雨连忙福了一福:“臣妾谢太后娘娘恩赏。”
就有永寿宫的几个宫人将案几置于玻璃窗下,窗明几净,少雨坐定后便摊开以书签隔着的《金刚经》接着昨日断句处继续抄录。
冯昭仪便讨巧道:“可见太后娘娘是真疼宋才人妹妹了,将这个宝地赏了才人妹妹,臣妾都有些拈酸吃醋了。”
顾太后闻言先是一笑,匆匆望了眼窗外,算算时辰不早,便向冯昭仪说道:“哀家坐了这么一会儿有些乏了,你就陪着哀家入内殿歪着说会话儿罢!省得逢人便说哀家偏袒。”
冯昭仪自是起身扶着太后的手往一壁以水晶珠帘间隔的内殿走去,一时,又有宫人出来传话,说太后娘娘因早起疲乏免去各宫请安。
少雨这才听明白了,太后一则是想要单独召见冯昭仪,一则却是想要借宝地于她。她不懂太后为何要单独召见冯昭仪,心里却明白,从太后召她入偏殿抄经那刻一起,她便避不过了。
待在永寿宫这么几日,她与太后彼此只是心照不宣。
窗外脚步声纷至沓来,太后既然免了后宫诸人的请安,这个时候,除了她与冯昭仪,便只有宣帝的御驾才如此浩浩荡荡,少雨便早早便跪了下来。
宫人掀起帘架门,宣帝便蹬着避雪的金丝屐走进来。
宣帝带着一身寒意,坐在顾太后适才坐的那把摇椅上,便有御前的宫人上前替他更换了于室内走动的掐金挖云厚底棉鞋,见少雨规规矩矩伏在地上,只道:“起来罢!”
少雨不敢坐,很守礼的站在书案旁。
宣帝见她始终低着头,静静的如一江秋水,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挨得这么近,鲜少有嫔妃不在他的跟前百般讨巧的,也不知她是觉着羞怯,还是素来如此。
她难道不知道,这于她这么一个弃妃,是多好的机会。
可她,似乎是浑然不觉,只将目光落在经文上,他便也跟着望了过去。厚厚一沓高丽贡纸上,篇篇皆是写得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
却也是兰心蕙质的一个女子。
他不禁问道:“你在家时,叫什么名儿。”
少雨道:“回君上,臣妾名唤少雨。”
很美的名字,便如同她的形容,美得难以用言语来描画。尽管宣帝心里这去想,却碍于颜面不得不淡淡道:“碧少雨成一树高?”
少雨点了点头,脱口道:“既是碧少雨成一树高,也是少雨旌旆归来。”
出口引章据典,除了兰心蕙质,想必也是美而能文。真没想到,宋文修这个老贼竟将女儿调教得这样好。或许,他是不是可以给她一个机会,犹豫道:“你多大了?”
少雨只得据实以告:“臣妾年十八入侍。”
宣帝似想起了什么,适才平静的目光闪过起伏:“是了,朕忆起,十八年前应是庚辰年,那年你父亲官拜平西大将军,平西南反贼无数,也是那一年,先帝将你父亲召入京中为近臣,从此以后便如日中天……”
“若朕猜得不错,便是那年有了你。”
看宣帝渐渐变得严厉的形容,少雨怯弱:“是,臣妾的确是出生于庚辰年。”
宣帝不悦,一语不发的站起身,扔下她,径直走向内殿。每每有了些许如沐春风之后,便始终挥不去那如芒刺在背之感。
就先这么摞着罢!
他需要操心的事儿太多,犯不着又一次为了一个政敌的女儿上心。什么楚楚动人,楚楚可人,还有楚楚可怜,不过只是他一时好奇。
对,仅仅只是好奇,宣帝再不断告诫自己。
珠帘静悬后,内殿隐隐传来宣帝问安的声音,少雨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心中窃喜,感叹自个儿不愧为是第一功臣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大司空府也算是耳濡目染。
将父亲用在官场里的那一套放到宫中,原来见招拆招,她也不差。
从宣帝问她的名字起,她便想好了,一句“少雨旌旆归来”必定引得他的不快,会冲淡他之前对她萌动的些许好感。
她只消令宣帝印象深刻,偶有记起她便可。
止步于这份初初的缓和,于她,是所愿,于他,是必须。
未来的路,似乎已渐渐打开局面,她会在这宫中如鱼得水,波澜不惊的“混”下去的。少雨从容坐定,依旧提笔抄经,却不曾料道隔着西洋玻璃,适才的那一幕,一个片段不差落入严尚宫的眼底。
宣帝拂袖而去明明动了气,这个宋才人居然还笑得出来,一脸清淡疏雅,好不自在惬意。
当日站在庑廊下,她只当这宋才人如宫中所有的嫔妃一般左不过是向她示好,变着花样巴结她……她也不在意顺手推舟,在宣帝的跟前顺带提携一下她。
不动声色、广结善缘,一向是她稳坐六局尚宫之首惯常的作派。
至于这个初夜侍寝就惹的宣帝遗弃的嫔妃,能不能够再次承宠,那便是她的造化了……但据她看来,宋才人已然引起了宣帝的侧目,有这么好的机会,却又一再惹恼他。
她究竟是欲拒还迎,还是有心避宠?
严尚宫步入暖香坞,先向少雨行了见礼:“奴婢见过宋才人。”
少雨还是那样谦和:“快快请起,”见严尚宫一脸平静地望着她,目光一指,笑道:“太后娘娘,君上,还有昭仪姐姐都在内殿呢!”
“奴婢谢过娘娘提点。”严尚宫不动声色走向内殿,只当之前耳聋眼瞎,心中却如明镜一般,后宫里阅人无数如她,竟然看不透宋才人的所需。
挑帘入内,见宣帝与冯昭仪围着顾太后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朱漆炕桌摆着精致的茶点,三人相谈甚欢……顾太后命她在小杌子上坐了,因向宣帝道:“君上日理万机哀家就不留君上了,昭仪替哀家送送你们君上。”
“既然母后娘娘下了逐客令,”宣帝笑着起身,满屋子的人跪了来,冯昭仪自是殷勤,言行间尽是温良,一直送宣帝出永寿宫外。
这里顾太后见永寿宫诸人皆去送宣帝才慢慢道:“那差使办得如何?”
严尚宫正色道:“太后娘娘大喜。”
顾太后一面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一面去逗趴在身边那只平日里最常喜爱的宫廷狮子狗――“麒麟”。
“麒麟”通体雪白,憨态可掬,极通人性,见主子轻轻捋着它的长毛显然很受用,不断摇尾乞怜,哄得太后连连直笑:“狗东西,连你也跟着讨巧。”
“哀家就说依君上的性子怎么就瞒得密不透风,”她轻轻拍了拍“麒麟”的背,“麒麟”连滚带爬“呜”的一声跳下炕,规规矩矩蹲在脚踏上,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的望着主子。
太后渐渐收起笑容:“依严尚宫之见,哀家千秋那日可当如何赏赐洛妃?”
严尚宫不敢造次,她是太后一手调教的,主子的脾性自是摸得一清二楚,既不能越包代俎替太后拿主意,又不能将话说得过于直白,揣度道:“太后若问奴婢,依奴婢之见按我大周后宫的品阶,洛妃娘娘虽未过明路位列三夫人,却已在九嫔之上,享尽妃位之例。
嫔妃若身怀龙种,自是按制晋封一级,名正言顺正位为贵、淑、德三妃之一。若顺利诞下君上的子嗣,又晋一级,如此连升两级,当是无位可封,已然问鼎中宫。”
严尚宫越说越觉清楚明白,洛妃三番五次在太后的跟前耍小聪明倒也罢了,但连带伙同君上在太后的跟前谋后位,她便触犯了太后的逆鳞。
顾太后最厌恶后宫嫔妃恃宠而骄,企图仗着宣帝的宠爱将整个后宫牢牢掌控于手中。
“洛妃所怀是君上的第一个孩子,你们六局的人可要仔细。”
太后明明极其厌恶洛妃,却如此关切的叮嘱她,严尚宫隐隐感到,太后越是风平浪静,后宫的变数就越大。
“是,该预备的奴婢已开好单子,因洛妃娘娘未曾说明,只暗暗预备下来。”
见严尚宫滴水不漏极其稳当,顾太后这才将拿定的主意托出:“哀家打算让冯昭仪接管六宫之事,你多帮着点,就让洛妃静心养胎。”
“太后娘娘明鉴。”果如她所料,太后当日便已未雨绸缪,不过是挨着日子,将局布得更周密一些,“也怪不得这些日子洛妃娘娘告了假,想必也合该多养养。”
待太后敲定大局之后,严尚宫自是将一肚子花花绿绿的点子使出来讨太后的巧:“如此,奴婢也当尽快将洛妃娘娘的绿头牌撤下来。”
顾太后笑容满面,显然很满意:“当是如此。”
早有准备的严尚宫又从衣袖中取出《彤史》,她正欲推举之前送了她不少财物的后宫嫔妃,却转念一想,何不将那个她看不透的宋才人推了出来呢?
顾太后将她留在暖香坞抄经,不就是想要度其品行以择拣用么?太后不好明堂正道老了脸去管宣帝闺房之事,她这个作奴才的少不得出面张罗。
因道:“这一月,还是如常,只除了外头那位,君上倒也是雨露均沾。”
“可怜见的,”严尚宫果然是她的给事中,色色想得齐全,顾太后叹了口气:“据哀家看来她倒也是个四角俱全的孩子。”
严尚宫见顾太后叹气,也颇为动容:“宋才人想也是挺灰心的罢!”
“怎么,”顾太后一脸疑惑:“她可有抱怨?”
严尚宫连忙摇头:“奴婢从不曾听见宋才人有抱怨!”不如就借太后之手,试一试……任宋才人如何遁形,终也是要露出原形不是?身为六局尚宫,她有的时间与各宫周璇。
“奴婢其实心里挺敬重宋才人的,”严尚宫明着力挺,暗中却闪烁其词:“宠辱不惊这在宫里便是难能可贵了。”百度一下“溺爱成婚:早安,冷先生杰众文学”第一时间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