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城邺眼尾一挑,狭长冷魅的眸中,笑意愈炽,“我是奉陛下的旨意,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将少雨像个麻袋往马上随意一丢,转身拍拍手道,“陛下命本王随你们一路同行,仅此而已。”
宣肃一愣,继而指着他无奈地笑弯了腰,“你啊你,可把咱们大家唬了个不轻!”
少雨面朝下挂在马背上,四肢无力,软绵绵地垂着,听见赢城邺的话,恨得直想破口大骂,奈何穴道被他点住,开不了口亦动弹不得,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方静言策马上前,目光扫过状甚狼狈的少雨,抿唇笑道,“这么说,陛下并不知道少雨跟我们在一起了?六弟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赢城邺翻身跃上自己的马坐定,以眼角睥睨少雨,意态十分倨傲,浑身散发一股令人窒息的霸气,继而冷森森地道,“就凭他也能逃得掉?别忘了,帝都还有姬府上下满门,和他那个势力能够通天的好师傅……”
轻描淡写,慵然自若,赢城邺潇洒一拂襟袂,勒马回身的刹那,一声轻嗤随风掠入少雨耳中,“小东西,他并非全然不知,而是料定你……这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少雨脸色刷地惨白,心口一丝尖锐的痛,她面孔朝下,看不清楚神色,更无人能够得见,此刻那双炯然晶亮的眸子里,隐有锋锐杀机一闪而过。
师傅势能通天,却唯独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褚帝一手死死把持兵权,南朝能够用兵的就只有他最信任的八绝将,师傅此次以出使之计将他们远远调离帝都,恐怕已然做好了打算,只是他一个人在帝都……会不会有危险?
她没有想到的是,赢城邺不知为何竟也尾随而来,此去西戎对她来说怕将成为一场灾难,然而之于帝都,师傅却将少一个阻碍,悲哉?不,幸哉!
正自凝神沉思,一道劲风激射而至,少雨只觉喉间那股压力霎时消于无形,她狼狈咳出了声,身子却依旧不能动。此时宣肃一声令下,大军缓缓恢复前行。少雨像条死鱼横趴在马背上,四肢耷拉着,身下马儿却被谁猛然牵起撒开蹄子一阵小跑,硬革马鞍一下一下撞击腹部,撞得她胃里翻江倒海,险些张口便吐出来。
死狐狸,你等着,这一趟,跟你没完!
渐行渐西。
自出帝都不久,千里黄云漫卷,遮天蔽日,方静言于马上锁眉望天,神色复杂难辨。
少雨一路揉着肚子,见此情形侧头好奇问他,“三哥,你在看什么呢?”
他却默然不答,整个人如石化一般,脸上表情凝重,隐现不安。
少雨见此情形,越发觉得好奇,正欲开口再问,只听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依旧仰首不动,语声深幽,更似自言自语,“连着几日,七曜行不轨道,竟是危亡之象,而今日现荧惑,荧惑守心,帝都不日难道将有忧患之事?”
他口里所称的天象,少雨听着不过一知半解,少时师傅曾教她读过自上古流传下来的奇书《九天》,却因其晦涩难懂,只略略学到些皮毛,然而她对方静言末尾的一句分外敏感,帝都不日将有忧患之事?也只有她心里才最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背上渐渐冷汗迭出,手心不由得紧了再紧。
方静言回过头来,见少雨面色些许苍白,微微一愣,继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过是些玄虚的说法,可信可不信,大概是三哥多虑了……怎么样,胃还是不舒服吗?”
少雨颊上一红,忆及先前的狼狈,抬头狠狠瞪一眼前方不远处的赢城邺,咬牙恨恨地道,“幸好来时吃的不多,不然非吐出来不可。”
方静言笑笑,“六弟这个人素来如此,咱们几兄弟里就数他最不近人情,你习惯就好了,平日里只要不招惹他,便一定相安无事。”
少雨蹙起秀逸的眉,咬了咬唇,点头不语。
再行十数里,便是旬邑山脉。
斜阳天外,马蹄溅开一路尘烟,衬着苍黄的天幕,荒凉古道的脊线上,一列浩大队伍缓慢蠕行。
回头,帝都早已隐没在天地相接的地方,而今一别,还有没有再相见的一日?
少雨大口大口呼吸,仰起头拼命把泪憋回去,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岔开心思,胡乱找话问方静言,“三哥,我听说你们从小就跟在陛下身边了,你们的家人呢,都在帝都吗?”
方静言的脸色刷地一变,再回头时却已瞬间恢复死水般的沉静,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少雨,眼里饱含极其复杂的情绪,叫人看不清也辨不明。
“这样的话,问过我这一次便罢,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在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前提及了。”
语毕,垂下眼去,指甲深深戳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得痛。
意识渐渐开始游离,过往的一切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在脑海中,那些久已尘封的记忆,本以为早就忘却了,却在往事被少雨不经意间撕开的一刹,掩藏在内里的伤口再度血淋淋地狰狞。
少雨闻言一怔,再也问不出口,见他仰头沉默地望向高远无垠的天空,心下那份好奇,也愈发地深了。
夜色沉黯。
月华如练,挑破长空浓墨一色,静静照临人间。
华光流彩的宫灯下,君臣二人执子对弈,偌大一座宫殿,时闻落子,不闻人声。
茶凉,局酣,半晌,“啪”地一声,一枚黑子重重落盘,艰难破开之前一直被重重围困的僵局,“消息是否属实?”
君子寰眉梢轻轻一挑,随手打入一子,却是毫不犹豫夺去黑子生天,“朝廷派去陇西的参将均已被暗中撤换刑囚,陇西四十八万驻军蠢蠢欲动,反心初露端倪。”
褚帝目光扫向棋局,黑子已呈败势,他却一脸神色清淡,倒似浑然不以为意。
“子寰可曾想过,眼下单单一个陇西并不足为惧,可若他暗中与北朝联手,咱们又当如何?”
君子寰垂眸闲闲提子,悄然敛去眼底一丝锋锐,肃容凝神片刻,敲子入局,“遣使入驻西戎,北朝已然心生不满,陇西如若趁此挑拨,也不无可能。只是陛下,北朝野心并不止于此,陇西若想联合北朝,需得盘算好自己的后路,臣以为,以顾家父子的脾性,必定不会甘心情愿将所得拱手让给别人。”
话音刚落,褚帝骤地冷笑出声,“想要坐上朕的位子,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所以……”修长手指拈起一颗白子,宫灯侧照俊颜如玉,语若清风淡云,“陇西若欲行挑拨之事,必然先从出使西戎的使团下手。”
褚帝微微颌首,眉目之间一抹冷峻如常,“朕命六郎也跟上他们了,有他在,朕至少能够放心。”
“宣将军他们皆是南朝数一数二的高手,陛下委实多虑了……”
话未说完,褚帝霍然起身,玄黑广袖刷地拂过棋盘,黑子白子哗哗散落一地。
“子寰应当明白,真正令朕不放心的究竟是谁,朕自问心狠,如今看来,倒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君子寰离座俯身拜倒在地,此刻纵使面对怒形于色的褚帝,依旧镇定自如,“未知陛下何出此言?”
褚帝本已甩袖离去,闻听猛然转回头来,“莫要以为这么多年朕宠你纵容你便可为所欲为,姬少雨身负的秘密天知地知朕知你知,若然令她不慎落入北朝人的手中,你该知道后果将会如何,你担当得起么?这一次,如她安然无恙回来便罢,万一途中出了什么差池,朕一定唯你是问!”
声音冰得渗骨,眸中寒芒毕现,普天之下,怕也只剩眼前一人,行事丝毫无所顾忌,敢堂而皇之逆他龙鳞,连带教出的徒弟,亦是反骨一根,叫他如何能不恨得咬牙切齿。只是现下还是用他的时候,尚且动不得,顾家父子反心已现,一旦逼其翻脸,退可入陇西盆地据守自立,进可与北朝联手,绕岐川渡赤水南下,直逼帝都,实为第一心腹大患。
待到他日收复陇西,抢在北朝之前夺取西戎,再逐一肃清朝野,将君子寰身后势力一举架空……
这世上无论何人,胆敢染指于她,下场就只有一个,而今,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是夜,大军在山脚下安营扎寨。
月淡星隐,中军大帐一点孤灯轻笼,寂静无声。
云昭和承冲掀帐进来时,一眼便望见斜靠在一角睡意正酣的少雨,怔了怔,继而相视一笑。案边宣肃放下手中军册,伸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蹑手蹑脚地挪过去。
“看来西路大军的差事很清闲,你们怎么得空来这里了?”宣肃刻意压低了嗓音。
云昭撇撇嘴,道,“四哥五哥在前头又闹将起来了,咱俩来求个耳根子清静。”
一偏头,看到少雨耷拉个脑袋,嘴唇微张,颊上两团红晕,睡的正香,怀里还抱着宣肃换下来的那身叠了一半的军服。
云昭嘴角微一抽搐,强忍着笑意凑上前,伸指轻轻在他肩上一戳,少雨身子虚晃了晃,毫无意识地直直向后倒下去,耳听砰地一声,被摔了这一下,却不见他醒来,只在嘴里不清不楚支吾了几个字,仍扭头过去接着睡。百度一下“溺爱成婚:早安,冷先生杰众文学”第一时间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