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相府的侍卫从远处奔来,喘着粗气扑通跪下,“相爷……”
君子寰蹙眉,“说!”
那人起身上前,附耳一番密语,未及说完,君子寰色变,猛地一把拂开他,大步冲出门去。
天边乌云沉压,阴沉沉的,欲落雨。
夜,越发黑得死寂。
推开原本经年锁闭的别院大门,一股烟尘扑面,旧年余下的残灰,如一缕幽魂,被寒风撕碎抛散。抬眸间,脚下一滞,瞳孔骤然紧缩,一抹单薄而纤细的人影正背对着他,静静立于月下。
逆光处,唯见素衣广袖,墨发如云,那泠然出尘之姿,仿佛谪入凡间的仙子。
君子寰屏住呼吸,一步步走上前去,步伐极慢,如坠千斤。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回头。
那一刹那,云开月现,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光华都聚拢在了这方寸之地,随她眼波流转,璨然生辉,竟似能压过夜幕的深沉。
风吹衣袂,满头青丝不挽不束,如瀑飞扬。
眼前亭亭玉立的宫装少女,分明是那个他教养了六年,从来只以男装示人的小家伙。那一身精致的华服宫装显然太过繁复,她怕是不会穿,只胡乱套在身上。即便如此,纵使眼前的她襟歪带斜,衣衫狼狈,那皎月般明媚而绝尘的容姿仍令君子寰一瞬间呼吸停滞。
“原来……他早就知道!”唇边那抹笑容,端地是嫣然如丝,一字一字,却咬得极重,眼底神情错综复杂。
君子寰忽然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隐抑半晌,方艰难道,“少雨,其实……”
“师傅还有多少事瞒着少雨?亦或者说,还有什么事要少雨为你去做?”她笑得坦然如斯,仿佛已经知晓一切。
“你……”
君子寰身形一震,抿唇缄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下去,“大乱将起,很多事……你暂时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是吗……”少雨闭上眼睛,掩去眸中一丝苦痛,“你曾经对我说,总有一日,我在陛下心目当中的地位将凌驾于八绝将之上,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古来有倾国倾城之貌的女子,总比他人多一样厉害的武器。
“不是的,少雨!我……”
“够了,我不想听!”猛地伸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害怕听见那个答案自他的口中说出来。
其实知与不知,结果都一样,在他心里,已然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完成,她与琳琅,只怕从来都是他成就大业之路的踏脚石。
心里不是不痛,而是痛得没了知觉,痛若无痛。
将她的无双风华一点一滴展现在褚帝眼前,送琳琅入宫,碧华殿通往武定门的密道,还有她在相府数年间曾亲眼见他将势力不动声色缓缓渗透进朝廷各方,实权在握……她终于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九重帝阙,既高且深,令天下人趋之若鹜,他亦不能免俗。
“碧华殿的那条密道还是先帝在世时遗留下来的,除了我们,旁人一概不知,包括陛下!”他说完,静静望向少雨,神情似含着几许无奈,几许感伤。
“既然如此隐秘,为何你会知道?”
闻言,君子寰眸光微闪,心头似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攥住,那一刻呼吸停滞,二十二年尘封的记忆如洪水破冰,挟一路尖石碎土生生划破血肉,将人卷进那无尽森寒的深渊。
那一天,黑云压城,风雨飘摇。帝都上空,熊熊烈焰纵情燃烧,夜幕笼罩下,火光最是如血。
徵王府里,刀光划过玉屏,血色染上碧纱,十一岁的小皇帝带着他秘密建立的冥衣卫恍似从天而降,随着王府侍卫一个一个倒下,焦黑土地上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血腥味如生了锈的铁的味道,沉沉弥漫在空气里,熏人欲呕。
两岁的他躲在衣柜的夹层中瑟瑟颤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透过那条狭窄的缝隙,他眼睁睁看着匆匆将他塞入此间的奶娘转身之际被一剑贯胸,一滴鲜血溅入他眼中,整个世界霎时一片殷红。
滚烫的血将他的泪封住,流不下来,而那片殷红,亦成为此后数年间夜夜惊醒时最残忍的颜色。
两岁幼童尚不能通晓事理,却并非全然无知,至少,那一夜映红天幕的火光,刀锋切进皮肉的钝响,王府诸人惨厉的哀号……从此清晰刻印在他脑海中,再也无法拔除。
他看见身量不足的小皇帝站在一身黑衣的刺客背后,逆光而立,小皇帝冷冷望向地上尸身,面上嗜血而残酷的表情全然不是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年该有的。
“陛下,徵王世子郡主在东厢房,皆被当场扼杀!”一人匆忙来禀。
小皇帝眸底眼波冷漠,闻之丝毫不动,只淡淡的一句,“宣大,你看,杀人不过如此,有何可怕?记住,你若不杀他,来日便会死在他手上,不如先下手为强。为朕心腹,若不能心狠手辣,便只有死路一条,从今往后,将会有很多人想要你们的命,想要自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杀!杀!”
黑衣刺客看似与他相同的年纪,却比他整整高出一头,闻言,持剑的手猛地一抖,剑上鲜血滴落在地,渗入玉砖鸾纹,妖冶诡艳。
仁启四年,徵王谋逆,褚帝携证据派亲卫连夜包围王府,却遭其反抗,更意图刺杀今上,事出突然,徵王毫无防备,王府上下一夜屠尽,亲族俱诛,无一活口。
往事鲜活如初,随他娓娓道来,平静无波的语气,仿佛仅仅在说一件寻常不过的事,却仍令少雨听得震骇不已。
“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逃过一劫,从此隐姓埋名,遁入山野,杳无影踪。”
“可是……可是那夜王府少了一个孩子,那个人一早就筹谋好了那一切,如何可能漏掉他?”
君子寰半垂眼帘,眸光深静探不出悲喜,那一夜父死母丧,那一夜家毁族亡,父亲不止被革去王爵贬为庶人,更被悬身于宫门,曝尸三日,为天下人唾弃。
是啊,以那人之精明狠辣,怎会单单漏了一个自己,从而留下无边隐患?
他笑,笑得身体之中血液翻腾,笑得袖下双手冷硬如石。
“因为……那天夜里,那个孩子刚从宫里经由那条密道被送出来,你可知碧华殿曾是先孝纯太后的寝宫,那个孩子……是她与徵王的私生子啊……”
原来如此……
当年徵王一案,竟还留下了血脉,尽管那个孩子的出身为皇室所耻,可他毕竟仍是徵王的亲生骨肉。
褚帝至今尚无子息,当日他借宸妃小产一事重创顾氏一门,那件事情因何而起,谁是始作俑者,谁又冷眼旁观,谁借谁的手除去他们共同的心头大患,彼此早就心照不宣,但宸妃有孕在身却是他和君子寰都始料未及的,只怕如今褚帝已然心存芥蒂,偌大南朝,倘使他出了什么岔子,竟无人堪可继承,他怎能不怨怼在心?
二十二年前,徵王欲废了他夺宫自立,甚至被他无意间撞见徵王与其时正垂帘听政的先孝纯太后有私情,他恨徵王入骨,若是知道那一夜他不慎漏放了一个最重要的人,而这个人如今在他身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自密谋夺取他的一切,他又该作何感想?
“那个孩子隐姓埋名了一十二年,一步一步接近他的身边,终于得他青眼相看,一朝权倾朝野。这中间……他吃了多少的苦,又流了多少的血和汗,你想象不到……想象不到……”
“而那个人呢……自他亲政以来,穷兵黩武,苛政暴吏,贪酷奢怠,好大喜功,视人命如蝼蚁,唯他一人独尊!这样的人,怎配为帝为君!”
他回过头,蓦然失色,身后少雨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你不说……你从来不说……”
背负着弑父灭族的血海深仇,一个人究竟忍受过多少,才能换来今天的一切?
他说的对,她确实想象不到。
“他欲留我在他身边,不如……我回宫,伺机杀了他!”眸光清亮灼人,一句话未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君子寰心头一窒,眼底倏地掠过怒意,“你可知对你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委身于他,为他肆意亵玩……她又岂会不知?
“那个人若这么容易死,我又何须等至今日?他的心机之深沉,手段之阴狠,性情之多疑,行事之毒辣……实为平生罕见!单凭你一人,别说杀不了他,在他面前但凡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下场就只有一个,死!”
死么……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一个无用之人,不如一死!
少雨眉心微拧,自嘲而笑。
面前的人,俊若朗月,美如冠玉,真正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却为了野心和报复而生,而自己,分明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尖刀。
白衣近前,温暖双臂紧紧拥住自己。
她靠在他温厚怀中,听他澎湃的心跳如闷雷敲击在心上,一颗心忽然间波澜不惊。从小到大,每当自己惊慌失措的时候,只要靠进他怀里,一切都能平静下去。
天塌下来,总有人为自己顶,她不怕。
“师傅,你要的,即是少雨所求的,为了你,无论有多么难,我都能做到……”
她仰面看他,一字一句,如是说。
碧空万里,朗日中天。四十万精兵齐集承天门外,金戈铁马,踏破长空。
王旗于疾风中猎猎招展,甲胄起伏铿锵有声,耀目金辉在兵戈旄钺上折射出寒冽光芒,恰如此际站在高高城头上的那个人,玄色披风逆风而扬,金线蛟龙腾空欲飞,挺拔身形恍如傲立云端,展露帝王无上至尊。
目光静如寒霜,冷冷扫过城下,所经之处,慵若无人。
少雨仰头,视线却越过褚帝,遥遥望向他背后那抹白衣身影,明明知道千万人中他看不见自己,仍然心存希冀。
今日一别,不知会否还有归期,思及此,心口是割裂般的钝痛。
正值三年一届边关戍兵换防,南朝百万之师,每三年仅容四路共三十二万大军回京受阅,同时允其归乡探亲数日,其余仍自原地驻守不动。回京人选每三年一轮换,军中有些人盼换防归乡的定例甚至盼白了头。今年适逢边关异动,又再各增兵两万,统共四十万大军集结起来浩浩荡荡,天地之间人头攒动,状如泼墨,望之震撼不能呼吸。
西路大军之中,约有数千人未着铠甲,映日甲光包围下显得尤为醒目,正是宣肃所率以出使为名引兵入西戎的人马,而少雨,便在其中。百度一下“溺爱成婚:早安,冷先生杰众文学”第一时间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