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咏为稷下学宫推举出来,作为应对莲玉生的人物,自然也不是虚有其表的货色。
事实上,他如果不是年少,甚至可以被认定为学宫博士。
面对莲玉生的反问,他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反倒是胸有成竹:“克己复礼,是为仁也,仁自重于礼,礼当须为仁。”
这话说出来之后,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说,方咏其实在承认对方的说法,也即对方因为超度祈福而迟到,并非无礼之举。不过段回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他教授方咏很多,自然知道,这是方咏先抑后扬之策。
果然,方咏又道:“至于知止定静安虑得,所得者为善矣。”
他说到这,微微弯起左手,右手袖子轻轻甩于脚边,缓缓于台上踱步:“我儒家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道家亦有言,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法家亦主张以礼法治恶而扬善。此皆正道之论,善在于民,在于政,何求于鬼神?以鬼神而谈善,所谓善知识,不过是伪作善良罢了!”
他这番话说完,底下都是吸气之声。
方咏一开始看似承认了对方迟到并非无礼,但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方的超度祈福乃是真善。但接下来方咏一句话,将莲玉生提出的两个问题合而为一,同样引用浮图教的一个定义“善知识”,抨击其以向鬼神祈求的方式来行善,其实是忽视了现实中的问题,乃是伪善。
应当说,这两个回合下来,双方可谓势均力敌,但让局外之人都觉得感叹的是,这二位都如此年少,却又博览众家,双方辩论起来,字句之间皆有深意。
莲玉生端坐莲台,并未因为方咏的攻击而生怒意。他徐徐说道:“既是止于至善,又为何有人性善恶之争,又为何有皆知善之为善者斯不善矣,又为何以不善之法求至善之果?须有善业,方止至善。”
莲玉生反击来得更加猛烈,仍然是以百家自己之言来反驳方咏。既然儒家说止于至善,可为何你儒家自己又有性善性内斗纷争?既然道家说了那么一大堆要为善,又为何说大家都知道善是因为不善存在呢?法家更是用一些残酷的恶法去追求所谓的善,这根本是自相矛盾的选择。只有浮图教所说的善业,才能够让人达到至善之彼岸。
双方唇枪舌剑,引经据典,辩得激烈。周围的人也听得如痴如醉,就算听不懂的,也会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对这二位才学极为钦佩。从巳时直到午时,一个时辰下来,两人仍然是滔滔不绝互有攻守。
当午时已到,一声磬响,二人都是闭嘴,一个人作揖,一个人拿掌,互施一礼。
众人意犹未尽,都是一下长吁。
“请朱公点评。”段回神情略有些不快,他原本以为,方咏可以绝对压制住莲玉生,但现在看来,胜负还不好说。
他向朱融行礼,但朱融却是笑眯眯地转动着手中的串珠,摆了摆左手:“我郡中小吏出身,向来不以学问见长,在此说话,不免贻笑大方,还是免了吧。”
“请山长点评!”段回劝了两句,见朱融非常坚决,便又向孔鲫道。
孔鲫心里极是不愉快。
他沉声道:“我为稷下学宫山长,不得不避嫌疑,还是请鸠摩什上师点评吧。”
鸠摩什在台下也是合掌摇头:“老僧弟子论辩,老僧也当避嫌。”
段回又请在座的齐郡学者们点评,结果一个接着一个,不约而同都拒绝了邀请。
这让孔鲫与段回的脸色都很难看。
这些齐郡学者们很明显,在稷下学宫与浮图教的这次争端之中,采取了中立观望的策略。
此时段回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举行这次论辩。与其浮图教虽然大行于齐郡,但主要是在那些目不识丁的黔首愚夫之间,可有过这次稷下学宫的论辩,只怕浮图教在学者士子将也会盛行起来。
甚至有可能使得稷下的学子,也误入歧途,改去信这浮图教了。
就在气氛尴尬之时,一个声音适时响起。
“我就奇怪了,论身份,我是学宫祭酒,论地位,我是赤县侯,论学问嗯,好吧,这学问就不论了,不过就身份地位而言,怎么没有人让我点评?”
说话的自然是赵和。
赵和一开口,周围人的神情就向两个方向发展。
有人是一脸不快,觉得这家伙要将一场足以成为美谈的论辩搅浑来。
也有人是面带微笑,希望从赵和口中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就请祭酒发表高见?”段回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赵和。
“他们说的一大堆的道理,我是听不太懂的,唯一一点感觉,就是听多了让人瞌睡,至少在让人犯困之上,二位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赵和不客气,一句话出来,底下窃笑声一片。那些认定他会搅浑水的人满脸无奈,而那些希望听到他说出有趣话来的则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段回心中愤怒,刚想要反驳他。
但赵和一举手,不满地道:“我还没说完呢,你先闭嘴。”
段回忍着气,当真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