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朝定君臣之分,卖第为子孙之谋,善始令终。”————————【旧唐书·宗室传】
皇帝在召见王邑的那天下午,最后还是向贾诩问起了樊稠的事情:“我想来想去,樊稠不能在此时让他们拉下马。董承一份奏疏,或许并不能压住声浪,纵然是能压住,我也不愿见到如此……贾公当日献之策,虽然可行,但似乎不足以搪塞众人之口?”
“搪塞之言,无论成效,都应由太尉亲笔奏上。”为樊稠强词辩解的话语自然要由董承说才是最好的选择,不然由皇帝说出口,即便能堵住众人议论,以后再想处置董承一系,皇帝也不便自己将自己说的话推翻。贾诩微眯着眼,抚须说道:“而这番话,并不需要所有人都听进去,只需说服其中一个最强势的就可以了。”
“最强势的?”皇帝立即想到了他:“是沮授?”
“陛下若信臣,臣愿为陛下做这一回说客。”贾诩主动包揽下这个任务。
“好。”皇帝也觉察出贾诩会怎么做了,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可置否的说道:“我看他虽然入朝,心里仍有不平,你这回给他想要的,看看他是否会就此收心。”
贾诩轻声应下,正要走时,却又听皇帝多此一举般的提点道:“不过,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得让他警醒,我不是袁本初。虽然我听得进直言强谏,但也不是什么直言都喜欢听……还有,他得开始想想,自己以后在朝廷中该怎么做事。”
这话稍显多余,贾诩其实比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在第二天皇帝准备召集众人商议事务之前,他预先找到了沮授。
沮授似乎并不意外对方的到来,他在僻静处站定了,张口问道:“贾公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正是要来向你贺一声喜。”贾诩低声一笑,很是自然的伸手捉住了沮授的手腕,像是两个人深交已久似的:“国家夸赞令郎勇武有智谋,特下诏书,拜令郎为阴馆令。”
阴馆县位于并州雁门郡,曾经是雁门郡的郡治,这个地方有山涧泉水,水草丰茂,是塞北少有的一块农牧皆宜的宝地。由于孝桓、孝灵以来朝廷对塞外鲜卑等族作战失利,朝廷的影响范围不得不大幅后缩,从而导致此县被鲜卑等胡人占据。后来皇帝破南匈奴重立威严于并州,新任雁门太守金尚背靠军威,又凭着自己祖上金日磾的草原贵族血裔,逐渐在雁门打开局面。
由于此地太过偏僻,又沦陷胡族手中数十年,导致沮授不得不靠着贾诩的提示才想起大汉居然有这么个地方,他气笑道:“我膝下独此一子,如今得蒙陛下看重,我倒是要多谢文和了。”
他以为贾诩这个凉州人是特意过来对他幸灾乐祸,却不料贾诩是一本正经的向他道喜,仿佛对于沮授来说真是什么好事一样:“我并没有说什么话,还是国家主动提及,说沮大夫虽然只能向天下人提及在邺城的功劳,但这些年为朝廷做的事,国家可是一日未忘……凡有功之臣,国家从来不吝啬封侯爵赏,如今大夫既不便赏,索性恩荫其子,也算是给大夫酬功了。”
沮授微微动容,世人只知道他是在邺城兵尽粮绝、袁绍彻底无望的情况下才投降朝廷的,但却不知道早在几年前,他便通过沮隽、平准监等人与朝廷搭上了联系。这股联系相当隐秘,沮授身边就连亲近的田丰都蒙在鼓里,而皇帝身边也只有贾诩、荀攸、沮隽等寥寥几人知道。若是有人将沮授早已暗中投靠朝廷的事情泄露出去,那么沮授不仅将蒙上对袁绍这个故主的不忠,更将承担袁氏败亡的绝大部分责任——谁也不会相信沮授根本没有向皇帝传递过任何重要机密。
在这个田丰、陈逸等人甘愿为叛贼袁绍殉死的行为被视为‘忠烈’的时代,很多在后世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在此时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如果皇帝某天不小心‘夸赞’起沮授曾经的功劳,等待沮授的将会是比死还痛苦的结果。
“后悔了?”贾诩敏锐的察觉到沮授惊惶的神色,他仍是笑着,像是一个合格的朋友对沮授嘘寒问暖:“后悔不该两面讨好,与沮隽书信往来?还是后悔该像田元皓那样,为袁绍死忠到底?沮公与,田丰虽然死了,还落个不错的声名,但他全族老弱都流放边鄙,巨鹿田氏百年经营毁于一旦,这样的身后名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伸手拍了拍沮授的肩膀,很客气的说出困扰已久的疑惑:“有时候我也弄不清你们关东人的想法,为了一个名或者义,连命都可以不要,值得么?”
“孟子曾说‘舍生而取义者也’。”沮授兀自辩驳道。
“可你现在没资格取义了。”贾诩将手移开了沮授的肩膀,似乎很遗憾的说道。
“那是你!”沮授突然气恼着瞪视贾诩:“我几次收到沮隽的家书,其实都是你写的!是你哄我入瓮。”
看到素来以冷静刚强著称的沮授在自己面前失态,贾诩无声的笑了下,继而又平静的说道:“袁绍有名无实、不堪辅佐,颍川众人只知争夺权势,而国家掌握大义,兵马强壮,足以气吞天下。这些话你也很赞同不是么?不然也不会对袁氏失望,开始向朝廷靠近了。”
沮授面色灰败,仿佛失了血色,他泄气般颓丧着低下了头,往日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他居然在贾诩面前蔫蔫的沉默了。一步错,步步错,以前他是无所顾忌的老虎,现在却被人抓住了后脖颈。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贾诩收放自如,又开始进行劝导:“人一死了,他的抱负要靠谁来实现呢?公与,陛下很看重你刚正的性情,说你可以做不畏权贵的董宣。”